枝伊在周曼心中成了一件明灯似的吉祥物,意义全在于其存在。
只要枝伊始终待在教室的某一个座位里,周曼就能够为枝伊创造出一条意义的长河,河水奔流不息,永不止歇,永远寄托着周曼对世界最美好的愿想。
因枝伊的存在,周曼在一瞬间就适应了高中生活。
参加完中考的那一天,周曼走出考场,心情一派惨淡。她并非考试发挥得不好,只因不管发挥好坏,都无关紧要。她的初中生涯结束了,她即将去到另一所学校,成为一名高中生。
周曼对高中全无期盼,全无好感,她虽处于少不更事的年纪,但已然明白,高中,意味着更大也更严苛的牢笼,升上高中,意味着她要在牢笼里为了考试成绩而抛头颅洒热血,不死不休。
此生第一次的住宿从她踏入宿舍楼的六人间那一刻拉开序幕。
开学日前一天的傍晚,妈妈开着电瓶车载她到学校,妈妈前方的脚踏板上放着行李箱,后方坐着她。
妈妈为了照顾她的心情,答应帮她整理床铺,让她不需要动手就能拥有一处干净整洁的栖身之地,就像在家里那样。
她左手提着一个在路边买的青色热水壶,右手提着一个塞得满满的红色塑料袋,里面是洗衣粉、肥皂、毛巾、水果之类的杂物,脚边立着她的行李箱,等待妈妈擦干净床下置物的柜子和一小块空地,而后才能放下这许多特意带来的东西。
妈妈辛劳付出的心血如洪流,气势磅礴而来,决堤而出,无差别地冲刷着世间万物,而她是流离失所的灾民。
陌生的地方,陌生的一张小床,不可能变得像家。
晚上还要上晚自习,班主任坐在讲台上备课,而讲台之下是一室彼此不认识的小孩,很乖,全部都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,对着随意翻开到某一页的崭新课本,双目无神,百无聊赖,仿佛认不出白纸黑字的内容。
其实周曼的情况比班上一半的同学都好,她家离学校近,周末就可以回家去,而那一半的同学来自五县四区,归家的路途遥远且耗时太多,故一个学期之中只能趁着一两个长假期回一两次家,她们心中的难过应该比她的更加深刻,她们无处可缓解,唯有不断强迫自己尽快适应新环境里的新生活和新同伴。
但周曼依旧觉得难过。她的处境很可笑,说得好听是在为未来做准备,说得难听是被关禁闭,在狭小之处做好所谓的出人头地之前的准备。她几乎没有另一种选择,唯有接受这样的方式。
她似乎到了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生活的时刻,然而低头一看,脚上戴着镣铐,她只是被允许在一小片地方自由活动的囚徒而已。
是枝伊让周曼忘记了那种萦绕心头的模糊不清的难过,她不再不知所措,她突然变成有事可做有据可依的身心踏实之人。
从枝伊到来的那天起,周曼在教室里的一切活动都添了一个隐藏目的——尽可能不动声色地看一看枝伊。
枝伊立于不远处,散发着耀眼的光芒,这让周曼在看到她的瞬间,莫名地感到安心。周曼不贪心,可以满足于这样似有若无的同学关系。
周曼在稍微长大一些后明白这是一种对自己的纵容,那时的她太过卑怯,不敢主动和枝伊说话,不敢和枝伊交朋友,所以退而求其次,满足于远观,妥协于卑怯,并安慰自己枝伊只要是她的同学就足够了,同学之间总有机会进行更多交流的。
可是周曼很快因自我纵容而遭受到严重惩罚。
周曼和几位舍友皆是中午下课就到饭堂打饭,打好饭就拿回宿舍,支起小桌子,坐在小板凳上,安安生生地吃。饭堂的风扇不够,太热了,夏天在那里吃饭很不舒服。或是在宿舍楼下的便利店里买一桶泡面和一根香肠,改善一下伙食,饭堂的饭菜不太好吃,要不是零花钱不够,她们其实宁愿每天吃泡面。
只有结识了很多舍友之外的好朋友的李谦谦不是这样,李谦谦要么和一大群人在饭堂热热闹闹地吃饭,要么买一堆面包和零食到宿舍楼旁的小花园边上吃,并和三五好友聊天到将近一点才会回宿舍。
这天中午亦是如此,宿舍里只有五个人,东坐着一个西站着一个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吃完午饭,收拾好饭盒和小桌子,便都窝在自己的床上,或打电话,或看书,或发呆。
约莫到了十二点五十分,那道被漆成灰蓝色的薄木门响起钥匙开锁的声音,而后被猛地推开,首先进入的是李谦谦那颗很光滑的蘑菇头。李谦谦的发质是难得一见的好,头发又多又黑又亮又柔顺,周曼觉得在几乎全校女生都留着的蘑菇头里面,李谦谦的蘑菇头是最有质感的蘑菇头。
周曼不甚在意地抬眼看了看便收回视线,继续摇扇子给自己扇风。每天-朝夕相处的舍友,用不着一见面就客气地打招呼。
没想到在和平时中午相同的关门声落实之前,李谦谦嫩生生的小女孩嗓音钻进周曼耳里:“枝伊今天中午来我们宿舍休息。”
李谦谦每次希望拜托哪位同学做什么事的时候,都会不自觉地摆出一点讨好的姿态,不自觉地捏着嗓子说话,发出这种很可爱的小女孩嗓音。
手中的扇子停在空中,此时的周曼没心思像平常那样调侃李谦谦的可爱,她猛地抬起头向门口处看去。
跟在李谦谦身后走进来的人,的确是枝伊。
心脏狠狠撞击了一下胸腔,微妙的痛感和憋闷感同时漫延至周身,周曼呼吸困难般微张着嘴喘息一下,一边手不自觉地捏紧塑料扇柄,双眼用尽全力盯着枝伊。她知道枝伊真的来到了她的宿舍了,来到了她的面前,但她不敢相信。
枝伊只进门的那一刻抽空看了看大家,简单地同大家打了声招呼,而后目光继续固定在手机屏幕上。
李谦谦的床在最靠近阳台的那一端,在周曼的床的正对面,两张床之间只隔着一条差不多一米宽的过道。
周曼愣愣地看着枝伊一步一步走过来,朝着她走过来,越来越接近。周曼的视力很好,她可以看清楚黏在枝伊额角的一根细软的碎发,以及低垂下来的又长又密的睫毛,专注于做一件事的枝伊有一种庄严的神圣。
枝伊毫不客气地坐在李谦谦的床沿,一边拿着手机发信息,一边同宿舍里齐刷刷注视着她的众人说:“我今天中午去饭堂吃饭了,时间太迟,懒得回家休息,就过来和谦谦挤一挤算了。”
李谦谦将自己的包和枝伊的包都挂在床边的架子上,又随手将床上的被子和衣服拢到角落,坐到枝伊旁边换拖鞋,补充一句:“枝伊以后可能还会过来午休。”
舍长率先表达欢迎:“好呀,想过来随时可以过来。”
和李谦谦相邻床位的舍友正坐在床上收拾她那永远收不完的杂物,嘴也不闲着,问道:“枝伊,你是走读的吗?”
枝伊应道:“是呀。”
“中午也回家吃饭午休啊?”
“嗯,我搭公交车回家,即便是堵车也就十五分钟,来回不怎么费劲,有足够的时间午休。”
在李谦谦斜对面的、与周曼相邻的舍友也对枝伊很好奇,兴冲冲地问:“枝伊,我觉得你的姓氏好特别,从来没听过有人姓枝,你是少数民族吗?”
“不是,我是汉族。我小时候也觉得我们家的姓氏很特别,我记得念幼儿园还是小学低年级那会儿,有一个男同学非要说我的老家是攀枝花,所以才会姓枝,很多同学还信了他的鬼话,看见我就喊攀枝花人,真是好笑,小孩子都很容易相信一些奇怪的事情。”
枝伊一直在发短信。
那时还没有智能手机,手机的功能就只有联络朋友、拍照、玩点简单的类似于俄罗斯方块的小游戏,而联络朋友无非是打电话和发短信。多数人更偏爱于聊电话,因短信常按条计费,太贵了,且在手机里打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在真实的九宫格按钮上完成,周曼留意着枝伊不停歇一秒的动作,觉得这么高频率的打字会让手指头很痛。
周曼有一部浅灰色的没有拍照功能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小灵通,是妈妈用过几年的旧手机,妈妈换新手机之后就把旧手机给她用。周曼用手机的频率不高,一个月下来,发出的短信不到五条,拨打的电话不超过十通,除了给家人报平安之外,她没有需要保持密切联系的朋友,也不懂得如何维持跟朋友之间的感情,小学和初中玩得比较好的同学都随着同学缘分的结束而逐渐疏远了。
同班同学到宿舍里作客是无比寻常的事,舍友们很快接受了枝伊的存在,她们仿佛要抓紧机会同枝伊说话,轮流向枝伊提问,没有让枝伊受到一秒的冷落。
几分钟后,枝伊也终于处理完她要发的信息,将手机放到一边充电,专心同众人聊天。
周曼和枝伊说了几句话,当枝伊的视线正好飘落在周曼身上的时候。
周曼幻想过很多遍自己和枝伊的交谈,或感叹其美丽,或倾诉自己的惊讶,觉得自己肯定要将枝伊送上神坛端坐,但她怎么也没料到,她和枝伊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:“你是自然卷吗?”
在枝伊带着笑意的友善目光投向她的那一刻,她慌里慌张地扔出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,说出口的瞬间就感到懊恼了,但她面对的是现实,不是线上的聊天界面,她撤不回自己说过的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