越州城外十余里有座山,山上有座庄子,这庄子便是了然庄。
——也正是晏菀今日此行的目的地。
马车摇摇晃晃折腾了大半个时辰,终是到了这庄子。兴许是赵铮提前嘱咐过,远远的,人还未下车,就有人上赶着前来接待,格外的殷勤。
那人是庄子上的管事,一大早就候在这,身后还领着浩浩荡荡的仆婢。就这般的,晏菀如众星拱月进了庄。
甫一进门,便立着一座灰黛色的影壁,不同于城内南海公府的豪奢,那儿的整座影壁以汉白玉石为底,上盖覆蓝绿两色琉璃砖、浮雕以踏云逐波螭龙纹为饰,再用木质的斗拱飞檐支撑起最顶部的黄琉璃瓦庑殿顶,俱俱精美盛气。
两相之下,这座灰黛色影壁黯然失色多了,就像是为照亮城中螭龙壁纵火烧焚渐熄下的灰白色余烬,暗暗的,惨然阑珊。可细细观之,也藏覆精绝奥秘。那些一块叠着一块堆砌成的面墙上雕有繁复到诡异的腾饰,高若神明的花草,轻而易举就吞吃掉……人。人呢?边疯狂献祭苟求一时之安,又边挣扎报复砍杀、焚烧,还有无数的、密密麻麻的蛇类、藤蔓。
荒谬又何其恐怖!晏菀只看第一眼就心中一紧,可这影壁似乎有着某种魔力,似个巨大的漩涡,拉着人永堕阿鼻黑渊。
滴答……
是一滴清水,汇入无数滴水的声音。
晏菀这才挣脱出漩涡,注意到影壁前放着莲花漏。
巳时三刻,是个吉利的时辰。
晏菀聚神,专心地跟着管事绕过影壁进入庄中。
忽的,眼前一亮,视野变得开阔。
这掩于重重高墙中的了然庄果真别有洞天。一入眼帘的便是一汪浅浅的清水,透亮到极致,清洌澄澈。水中藻荇翠蔓参差交缠、随波漂摇,整个水面平静如镜,将将缀着交错不一的黄芯子白花,俯观之好似卧铺着一块巨大的翠绿翡玉,而这翡玉吸进日月精华,天长地久的便生出了袅袅催着迸上的无穷生命力,翠玉生茎蔓,茎蔓开出花,然后花、蔓、水浑然天成。
湖中央有大块大块石墩,如黑曜石般黑得通透,方方正正高出水面半尺来,并向南北延伸——这便是进庄子的路了。晏菀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跟着管事踏过,上岸后管事并没有将晏菀领入水榭,而是穿出竹林走上长廊,东东、西西迂回辗转后终是来了一处绿意盎然的院子。
这院子中人甚多,也很忙碌,有锄草的、有浇水的、有修剪枝叶的,还有清扫枯枝败叶的。
管事将晏菀带入园中后便告退,任晏菀一行人随意游走。晏菀漫无目的地东逛逛、西瞧瞧待晃荡至苍郁一小角后,就随周遭花匠仆混在一块细细听那跪地匍匐着男子讲解如何种植、养护蓝雪花。
他本就背对侧偏着众人,加之头上戴着顶竹笠,根本看不清他面上的容貌、表情。只听声音来说是个年轻男子。他很有耐心,语气温柔,细细讲又细细听,花匠给出的疑问与经验俱一答复。
昨夜那场风雨,哗哗啦啦的,似将银河倾倒,土地被浇灌得倾透、松软,他用手刨挖,没一会就沾染土渍,可身姿一如的清雅从容,就算偶沾污浊并不让人生脏厌之感,只觉他本就是山尖巅峰顶霜雪,不染尘埃。
他的动作很是娴熟,一炷香后就将大捆的花苗全栽种完浇水,待仔细浣洗后,才站直身子对着晏菀迤迤然施礼,“世子妃,久等了!”
晏菀颌首算见礼,再由着婢女引入轩榭,没一会赵铮便姗姗而来。他已脱去外罩的襜衣,露出那一袭月白的广袖袍衫,并未束发,用一根发带松松系在脑后,整个人说不出的风流隽逸之感。
只可惜……他不良于行。
由莫柏缓缓地推着入内。
“未至午间,便没备膳食,仅有粗茶鄙陋之食,多有失礼,望世子妃海涵。”
说来赵铮这人也是奇怪,端的是翩翩公子蔚然姿态,一口一个失礼的,但他骨子里全无半分抱歉谦逊之意,不过那份度拿捏着刚刚好,不仅不让人觉骄矜傲慢失了礼数,偏生还如沐春风。
晏菀噙笑低头扫向桌面,十几碟精致小点,分量不大,一碟三三两两快,恰到好处,但这茶,果真如他所述算得上粗糙二字。
盖因,当世文人墨客皆爱点茶雅趣,而一好的茶饼得来工序复杂,炒、蒸、揉、成团,再烘培,如经八十一难后才得正果,而后更是研磨、冲调、打沫、作画,繁复至无趣。而普通劳碌百姓虽饮散茶,却也钟爱添加姜丝、薄荷、陈皮等佐味。
对此,晏菀评之一字:怪。
更通俗来说,就是她吃不惯。
可今日赵铮这所谓的粗茶,就是后世常用的只单泡散茶,也只唯有茶香,以及先涩苦后甘甜的滋味留于唇齿之间,回味无穷。正对她胃口,也就一点都不粗,不由地多饮上几杯。
赵铮此人也真是个妙人。因得腿疾,困于一隅之地,谈话间不自怨自艾,通晓世事,从天文地理算术到各地风土人情一一信手拈来,晏菀长久与他交淡也不觉无趣。但若只是找人闲聊耗费光阴,她又何必大费周章来这荒郊野岭,找个算不上相熟的人呢?
熬到了一定的时间,晏菀便借故更衣离开轩榭。韩束儿用隐翅虫迷倒两婢女换来两身衣裳,晏菀同她换上后,留下叠云、倚翠打掩护,便向栽种雀舌兰的园子行去。
韩束儿早前在这当差,逛去那园子是熟门熟路的事,拐过三四个转角就到了那边花海。只是不出几日,那邪门的花开得更是红艳艳。晨露还未全然蒸发殆尽,挂在花尖尖上,通过暖融融的阳光折射着花的颜色,似一滴血泪,将滴未滴。
地面上不知名的小草,蓝花开得繁盛,如火如荼,一片接着一片的,远远望去好似燃烧着的蓝色焰火。而空中、花朵上不时有着蜜蜂授粉采食花蜜。
晏菀同韩束儿相互对视了眼,便一人朝雀舌兰走去,一人就在蓝花海边缘处,拿起铁锹同时开始挖凿。
没有……没有……还没有……
晏菀不停的往下挖,但挖出的全是黑黝黝的泥土,再无其他。
怎会如此呢?
她不禁抬头望向韩束儿,可对方也是如此,失落地摊着双手示意一无所获、空无一物。
晏菀看了看已断折倒地的雀舌兰,墨绿色、暗红色的汁液抛洒在蓝花青草上,折射着阳光,泛着光点,这一切诡异得让人顶立于暖阳下也忍不住打个寒颤。
可晏菀是谁呢?一个能读到博士毕业的女人,是不会轻易放弃、轻易信邪的。于是前进几步找个顺眼的位置,继续开挖。
一铲……两铲……三铲……
她给自己打着气,有多少劲就使多少劲,不信今日不能挖出深埋于泥层的皑皑尸骸。可挖土真的好累呀!她这具没干过粗活儿的柔弱身子骨没多久就开始气喘吁吁,抬袖擦了把汗,倚着铁锹呼哧呼哧大口喘气。她借故离开已有一段时日,赵铮是个聪明人,自会怀疑,得须人同他斡旋。
思及此,晏菀摸出怀中准备好的火折子同焰火筒,联系方决请他入庄。可出门前都还好好的火折子,怎么会突然点不燃了呢?
她赶紧问向韩束儿。也庆幸韩束儿虽年幼却办事老练、心思缜密,随身携带火折子。晏菀快速接过,利落揭开竹盖,待感受到愈加灼人的火焰后,才松开一口气。她赶紧蹲下放好焰火筒,翼翼小心地举着火折子将火光引到引线处,可……这引线如何也点不燃。
“世子妃要人搭把手吗?”
清朗和煦的男声传至晏菀耳中,好似夜半时分带着阎王催命符咚咚敲门的夜叉无常。她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明焰,由大到小,由熠熠跃动燃烧的火焰变成一息袅袅飘上空的青烟,仅留下烧得黢黑的绒棉芯。
晏菀捏住那截烧焦的绒棉芯,两指用力摁了摁,霎时全成了枯败灰白的烬灰,轻飘飘的,没有一点重量,人轻轻吹一口就飘散在空,化作无数浮沉。
“四公子,真是好雅兴,竟闲逛到此处来了!”也不知那些已看不清的烬灰是飘浮远方还是轻轻坠地,晏菀收回手,缓缓起身,一双眼笑眯眯地紧紧锁视赵铮。
“不及世子妃的兴致来得雅,爱损人花草。”
赵铮话音刚落下,他身后的莫柏就如同只雀鸟翩然轻擦落到草地上,拾起那几株倒地、根系裸露的雀舌兰,再弹指之间飞回赵铮身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