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六急忙摇头:“主人杀的是坏人,我不怕。”
姜钤握着剑沉默了须臾,突然道:“若是,我没你想得那么干净呢?”
君子剑是姜钺,不是他。
作为隐云庄之主,他从来不会心慈手软。
“干净?”
“十六,”姜钤换了个她能听懂说法,“纵容杀人,便是我犯的错。”
万籁悄寂,少女的容颜隔着夜色,只有一双清澈的眼分外清明:“可不就是因为犯了错,我才能见到主人吗?神仙和人一样,也会犯错。”
姜钤怔愣良久,只道:“愚钝。”
他同她,怎么可能一样。
沉默中,十六突然呆滞道:“主人,你脸好红。”
姜钤起初不作理会,待取回被抢走的惊红剑,脚步猝然一顿,几乎快要炸裂:“……你吃了什么?”
十六嗫嚅道:“我不敢吃她给的东西,但实在太渴了,就喝了一口水。”
喝的什么水已经不用问了,幸好是只有一口,若是在他赶来之前发作,简直不敢想象后果。
姜钤即刻趺坐调息:“替我掐清心诀。”
“主人,我不会。”
十六话音刚落,手就被姜钤拽过,比灵力先到来的,是不可言说的绮念。
该死,他居然会对一个傀儡动心思。
十六慢吞吞学着捻诀,丹田处的邪火却愈烧愈旺。眼看有燎原之势,姜钤再顾不得名正言顺,又一次与她交换了神魂。
他用十六的身体沉声命令:“坐好。”
“主人,我吃了什么啊?”
“废物。”不知是在骂谁。
“……哦。”
浑身上下莫名燥热,十六感觉自己好像发了高烧,眼前傀儡开合的唇瓣,竟慢慢变成了她生前最爱吃的零嘴。
姜钤专注念咒,冷不防被她扑倒在身下,低哑的磁声传入耳畔:“主人,你好好看。”
姜大公子维持多年的表情管理瞬间破功:“十六!”
十六全然控制不住这具身体的本能,对准“她”的脖颈,狠狠咬了一口,又急忙吐了出来:“呸呸呸!一股土味!”
姜钤怒极反笑,从“他”袖底掏出一个定身符,毫不留情打在面门上。
正欲起身,身后木门吱呀一声,随后是一声粗犷的嗓音:“十六妹,如玉阁的妖女已经都被俺们降服嘞!”
张三顺风风火火跨进门,看清男上女下的图景,双眼一瞪,手忙脚乱退了出去,远远大喊一声:“掌门他们都等着,你们速战速决啊!”
“……”
十六回到傀儡,空气一时沉默。
姜钤看着她脖颈上的牙印,不禁冷笑:“怎么,敢做不敢当?”
十六却猝不及防啼哭起来:“我骗了主人,我不是儡灵。”
傀儡没有眼泪,姜钤看着她滑稽的模样,轻描淡写“嗯”了一声。
她破绽颇多,何况元神之术只能施于生魂,但说了她也不明白。
再退一步,这傀儡都快被同化成和她一模一样的脸了,他又不瞎。
十六自顾自干哭了许久,反应过来:“那主人为什么不揭穿我?”
傀灵恰好与残魂融合,吓跑了她,他上哪儿去找人使唤?
姜钤不答,起身抹去残阵痕迹,转了话题:“明日起随我炼魂。”
免得随随便便被个不入流的女妖挤出去。
十六愣神道:“可我不想成仙。”
“那便用锁魂咒锁里头。”
“……啊?”
鬼魂胆小怕事,比任何人都好拿捏,姜钤不自主勾了勾唇。
*
颜如玉身死,其手下也被尽数降服,原本以为今夜就此便告一段落,众人却在回程时,被一个庞然大物轰然堵住。
妖兽张开血盆大口:“就是尔等杀了如玉?”
威压散开,五脏六腑都生疼,竟比妖女颜如玉还要难以对付。
同为大妖,滕掌门上前道:“你是何人?颜如玉滥杀无辜百姓及我门内数民弟子,本就死有余辜。”
妖兽却怒了:“杀我未过门的夫人,该死!你们都该死!”
狂轰滥炸袭来,张三顺忙拉着姜钤和十六闪躲:“有完没完,颜如玉她情郎居然还找上门寻仇来了!”
姜钤冷声道:“这妖物道行不止百年,你们听我安排,切莫打草惊蛇。”
“打草蛇?”
“听我吩咐。”
张三顺点点头:“直说不就好了,文乎文乎做什么?”
“……”文化水平实在有待提高。
大敌当前,唯有智取,得想办法将此妖引去破石冈内他早已布置大半的降妖阵。
纵使狼狈不堪地躲避着攻击,姜钤依旧迅速做好了部署,留下滕掌门等实力较强的妖与敌周旋,自己则尽早回去完成布阵。正预备趁乱抽身,却见十六一步上前,把他打横抱起。
“放肆!”
十六立刻应声:“主人我会放肆跑的,马上就能回去!”
“……”很好。
同行的张三顺忍不住竖起大拇指:“十六妹这力气,等开春可以去垦地了!”
十六扬起脸:“主人可轻了,不信顺子哥你来抱。”
“十六!”
“……哦。”
凡人的身体的确不如傀儡的灵躯,姜钤纵使百般不情愿,也只能任她抱着自己一路狂奔。
等回仙界,还是直接把她送去投胎比较好。
至于这傀儡,还是销毁吧。
待到双脚着地,姜钤立刻与十六交换身体画阵。为了防止误伤破石冈的人,阵法还需要修改多处。才完成了小半,忽听门外一声雷鸣巨响,一个黑影被重重摔到面前。
滕掌门趴在地上,双腿化作藤蔓,几乎无法维持人形:“十六,那妖兽不好对付,你带着大家先走,我们断后!”
他是仙族,怎么可能让妖孽保护?
妖藤向四面八方散开,似下定决心背水一战:“你不必愧疚,破石冈与颜如玉结仇已久,这次不只是为了文谨,更是为了大家,我身为掌门,一定会护你们安全。”
飞沙走石滚滚呼啸,妖物的强大超出预期,再不走,的确来不及了。
姜钤凝了片刻,大吼:“十六!”
十六虽然哆嗦不停,还是逆着风挪了过来。
姜钤迅速把身体交还给她,拔出惊红剑:“我已将灵力凝于傀儡双手,你去守着大门,不管看到什么,只管抬手迎敌。”
“可主人没有灵力……”
姜钤呵止:“住口。”
人和妖,哪个比得上仙贵重?为什么不走,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。
没有了灵躯,阵法推进更加缓慢,十六等众人的防线却不断推后。
妖兽迫近,威压几乎要把他碾碎,姜钤用惊红剑面前支撑身体,继续咬牙向前。
只差三个阵符,就可以启动了。
被卷碎的枯枝割破脸颊,胡强远远劝道:“文师弟,快走吧!我修为最高,会照看着掌门,实在不行,顶多再经历一场轮回。你身份特殊,先保重自己要紧!”
姜钤咬紧下唇,画下倒数第三个阵符。
他曾一双冷眼,旁观那些与仙神有着相似外表之辈,在玉京倾覆后,将阴暗心思暴露无遗,倾轧争夺,与野兽无异。
防线被击溃一角,张三顺上前拉扯住他:“文师弟,别和俺犟了,你是好端端来的,必须好端端走。”
越境作阵的反噬袭来,血线顺着嘴角滴下,姜钤仍坚持着画下倒数第二个阵符。
接受道盟审判时,仙族根本无人为他辩护,说他是罪有应得,死有余辜,连神女都不愿露面。
而此刻,十六挡在他身前挡住妖力,明明魂魄都快被卷出去了,仍死死抠着傀儡,说着一模一样的话:“不许碰我主人!”
为什么不走呢?难道是想弥补自己惹出的祸事?难道真对这些凡夫俗子心软了?这些命若蜉蝣的东西,又能为他的理想做什么?
妖风在身上撕扯下斑斑血痕,惊红剑在手中震颤不已,姜钤几乎是以跪拜的姿势,完成倒数第一个阵符。
文默,你若知晓是何因由,便给我一个答案吧。
毁灭的一击来临,十六本以为大限已到,却见一柄白银长剑骤然横在身前,修长的剑刃点缀一线灼红,精准刺入妖兽命门。与此同时,天空响起一道迤逦炫目的紫色惊雷。
不需仙骨,不需功法,不许灵力,她的主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——
入道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