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将紫袍整齐叠好,双手捧还给他:“前日濠梁城城主传信,孟澶想要娶我。”
身为玉京炎尊,孟澶远控西域,在神女殒落后更显露出逐鹿天下的勃勃野心,联姻也不过是他手中众多筹码之一。
晏闻誉喉头莫名一苦,逾越的话冲口而出:“他不配你。”
虽然仙族不在乎年龄差,但身为玉京十二楼在位者中最年轻的尊者,白一羽才同孟澶的长子孟倚楼一般年岁。
白一羽不置可否,学着他一贯的口气反问回去:“西域联合北疆,利大于害,我又怎么能够从心所欲呢?”
她没有拒绝的理由。
沉默随着浓雾弥漫,鬼市的更鼓声密集传来,像一声声凄厉的诘问。
没有理由,就要答应吗?
“那我去求聘。”
晏闻誉说罢,两个人都愣住了。
白一羽倏笑:“百密一疏,你既非自愿,便不必为一次失误赔进一生。”
晏闻誉却在那句话出口之际,后知后觉想通了什么。他定定凝着她,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态变了几变,最后轻沉开口:“白一羽,你不是想知道我是不是自愿吗?”
血色月光勾勒出眼前女子如朱砂般灼艳静敛的殊色,他踌躇许久,下定决心走近,郑重许诺:“我晏闻誉以一生清名为誓,所言字字为真——无论于理于情,十分,皆是自愿。”
白一羽错愕间,他已拢住她的双手,心头苦涩化作温流:“羲凰族不便入世,我会以晏二的身份,尽力在十洲谋得一份与你相称的地位,只恐怕要等得久些。”
不等回答,晏闻誉又道:“在这期间,你仍可寻觅良配,不必顾忌我。”
“阿慎。”白一羽打断他过于界限分明的谦卑。
鬼市没有昼夜判分,混沌猩红的月色下,青年原本略显锋利的眉眼,经由昏暗光线浸润,显出几分柔和暖融。一双深潭古镜般的眼泛起波澜,每一道涟漪折射出的,不是这迷幻之境的灯红酒绿,而是少男少女青春懵懂时,被迫收敛压抑,藏起一切风月之思,独对青灯古卷的怅然若失。
知君仙骨无寒暑,千载相逢犹旦暮。[1]
我观你,似观我,相似又不同。诗中所述,大抵就是这种感觉吧。
“我好像余毒未清。”
那日,他们勘破心执,对乱世许诺,邀天地作媒,以唇吻为誓,结元神为契,互许了一生之约。
*
比践诺更快到来的是永朔末年的青霄禁案。
无论主动还是被迫,离渊晏五弑杀玄尊重华和青尊次子姜钺,被关入玉京寒潭死牢。
据说神女殒落前曾留下五行神器,只有玄尊重华知道所在。自他故去后,不仅神器踪迹难寻,就连象征玉京帝位的秘宝“芥子清虚”也不知所踪。
十二楼之间彼此猜忌,逐渐分裂为三派势力——青尊姜松云沉溺丧子之痛,只知和稀泥;炎尊孟澶唯我独尊,排除异己无所不用其极;虚尊白一羽则四处合盟,甚至传言与妖灵一族纠缠不清。
除却仙族内部,各地妖魔、散修势力也对神器和“芥子清虚”虎视眈眈,企图寻找机会潜入仙门。
天下逐鹿,战乱此起彼伏。自晏五被关入死牢那日起,晏闻誉便没有一夜能够安稳入眠。最终,他反复权衡,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,倾羲凰全族之力,救晏五出狱。
沉寂多年的晏三竟也主动传信,带领部下深入死牢,号称营救晏五,实则想要与他共争羲凰心法。
密信传来,晏闻誉刹那白了脸色。白一羽接过信笺,只见一行短书:晏五被困万妖山,血祭晏三突围,已入羲凰陵宫。
羲凰血祭是一门传承自邪神的秘法,可献祭同族以增强力量,逆转绝境。可早在布局这次逃狱之时,晏闻誉就已经给晏三留好了退路。
谁知,他宁肯以命为祭,也不要,或者根本不信那条退路。
寒潭牢门被破之后,玉京十二楼内斗暂歇。一位名唤慕容的暗卫带着羲凰信物,以“晏三公子遗部”之名,投靠晏闻誉。
这对孪生兄弟,自此死生不复见。
八月十五夜,晏闻誉取了一坛烈酒,坐在一片狼藉的仙门废墟之上,自斟自饮。
此时此刻,晏五在羲凰陵宫火池之内,把全身的骨血换一遍,他有多痛?引渡那样危险的心法入体,他可能撑满七七四十九日?意识尚存之时,会不会怨恨起逼他背叛玉京、走上绝路的二哥?
没有人知道。
一坛酒空,白一羽上前劝停。晏闻誉也不再继续买醉,沙哑开口:“小五出生时,便生得与邪神一模一样。离渊上下都喊着要杀了他,只有大哥力排众议,让他与闻度一样,招入羲凰大宗,成了我的五弟。”
他也不顾白一羽是否想听,继续自言自语:“大哥心善,却又天真得一塌糊涂。闻度天资鲁钝,寄养在族长名下确实能够护他。但给晏闻遐羲凰五少爷的身份,分明是在他身上增加重压。”
“那般血脉,无论如何都该藏好了,可大哥竟允了他离开族群,拜师玉京,让他一跃成为琨瑜会魁首,名动天下。”晏闻誉仰看阴云蔽月,惨然一笑,“白衣出尘的晏大公子若是能纵他护他一辈子也倒罢了,偏自己殉了九溟,要我来收拾离渊的烂摊子。”
“事到如今,晏闻遐只怨我心狠,逼他背信弃义,继承炎离赤火,却不知我为他造了多少杀孽。时局危难至此,他当初既选了入世,便只能为了天下苍生,去做这个破而后立之人。”
哪怕来日晏五要同他倒追这笔孽债,晏闻誉也会硬生生受下来。
白一羽搀扶他起身,似劝慰也似自警:“不破不立,你我行尽霸道,才能成就他的王道。”
身处高位,人人都催着他们决断,必须拿出一副刀枪不入的铁石心肠,不能怕,更不能悔。
“我们都是伤透心也哭不出来的人。”白一羽与他相互支撑着站立,“当年阿兄和阿姐殒落,我都只能偷着落泪。”
酒气熏入鼻腔,白一羽似也醉了,追忆道:“曾经为了拉拢白适,我把他的亲子白谦捧上天,却让白胭那孩子饱受委屈。”
“我心有愧疚,有意补偿于她,胭儿甚至还当我这个姑母是个大善人。待真相大白,即便她有心报复,我也……”
不等她说完,晏闻誉已经吻了下来。
从鬼市离开后,他再也没有过界之举。正值晏三忌日,即便一时情动,亦没有与她深入,只借着彼此的体温相互取暖。
天亮了,就该收起悲伤了。
*
次年二月清寒,战乱却愈演愈烈。兵戈声从玉京逐渐扩展到十洲,晏闻誉带着部分仙门弟子迁徙入离渊外围避难,与白一羽暂时分离。仙凡妖灵交错结对,数千人背着行李徒步南行,以“景星”为名,成立临时门派。
永朔八十七年,白一羽亲侄江雪鸿牵头北疆仙妖联合除魔,却以内乱收场。落稽山主陆轻衣仙魔同戮,几乎屠尽西泱关,扩张至清霜堂脚下,引动仙门忌惮。九十一年,江雪鸿以身为质,勉强稳住乱局。
青尊姜松云改年号“清源”后下世,玉京四大主楼的元老只剩下虚尊白一羽和炎尊孟澶二人。次年,陆轻衣盗取秘宝逃狱,设绝杀阵与众仙尊同归于尽,清霜堂再遭重创。
江雪鸿放弃上清道宗尊位之争,留白一羽一人支持北疆两座仙门。
再后来,玄尊大弟子傅昀杀回玉京,登基称帝,严令禁止天下人找寻神器,有关交易转入地下,局势反倒更加混乱。
晏闻誉授意下,继承羲凰心法的离渊晏五出关,在推翻傅昀的次年,于玉京废墟之上,正式建立起“景星宫”。
自此,晏二公子在羲凰族长之外,又多了另一个炙手可热的身份——景星宫正卿。
风云变幻的日子如流水淌过,也在心头积累了无数悲伤。再次相见时,白一羽和晏闻誉看着对方消瘦憔悴的模样,彼此竟都挤不出一个笑。
幸好,他们还没有走到对立面,还能够一起面对接下来的未知。
步入青云,晏闻誉依旧一身紫袍,气度意态更显成熟,伤痕半褪的手从袖沿银纹下探出,温声问:“景星宫初建,趁着几日空闲,你随我去一趟离渊,可好?”
白一羽欣然应约。
婚宴办得低调,却处处都是真挚。新人听着鸾凤和鸣,牵手踏入花火灼灼的凤凰林。
羲凰族长严苛古板,想不到还能求娶到仙族小姐。面对众人调侃,晏闻誉咳嗽一声,欲盖弥彰道:“不过为平衡仙妖势力。”
白一羽无言扫过他一如既往的门神脸。如果不是走路顺拐了,她说不定真会信了这句鬼话。
按照羲凰族的旧婚俗,新人用元火点燃凤凰花,送至羲凰陵顶,婚约才算作数。
离别太久,夙兴夜寐的岁月里,白一羽几乎快要忘了爱他的感觉,直到拿起那枝被血火点燃的凤凰花,才重新唤醒了心底的眷恋。
从同病相怜,到惺惺相惜,再到同舟共济,经年累月的情感堆砌到如今,尽化为爱。
帐外花烛燃尽后,晏闻誉把白一羽抱在心口,用独属于百鸟之王的沉哑声线,清唱了一曲《凤求凰》。
欢会极尽情浓,白一羽却莫名生出兴尽悲来的担忧:“仙妖寿元相差甚远,若到了那日,你我该如何相守?”
晏闻誉难得没有与她同频,认真观察着怀中人肌肤上若隐若现的仙纹,随口道:“无妨。”
白一羽还当他是故意逃避,有些急了:“可用我去东洲寻几株灵芝雪参给你进补一二?”
脊背后的手臂蓦地收紧,青年的胸腔闷闷震了几震,似乎是在发笑。
白一羽不解他为何如此不在乎自己,继续唠叨:“我没同你玩笑,这些年你也落下了不少内伤,及时巩固总归有益无……”
声音戛然而止,晏二公子身体力行,让她狠狠体验了一回所谓的“仙妖殊隔”。
直到天光大亮,筋疲力尽的白堂主才迟钝反应过来什么。
怎么忘了,羲凰族本就是创世龙凤的后代,虽属妖灵,族长寿元却与仙神近似,完全不用她操心。
解释带着揶揄,白一羽难得犯起了幼稚脾气,翻身不理他了。
也就小小造作一下,他能长长久久陪着她,其实是好事。
是很好很好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