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至半途刻意停顿,晏闻彻看她没有任何惊惶,似不太满意,继续道:“把那身衣裙换来。”
慕容刹那了然。
近日,鬼市故旧与新建成的声影楼多有罅隙,晏闻彻早有铲除之意。慕容已杀了不少暗线,但还有一些权贵不便处置。本计划让先前的女子作为诱饵,引蛇出洞,却发现其早有叛变之心。
现在,晏闻彻让她顶上。
慕容从没执行过这样的任务。
她的刀可以于瞬息之间取来九层高台之上,王公贵族的项上人头,却不懂得如何讨得上位者的欢心。
就如同眼前繁复精致的华服一样,凌乱琐碎,她根本不知如何穿上身。
看她为难,晏闻彻稍有消沉的意绪又波荡起来:“不会?”
“看来是我这个当主子的没把你调教好。”他摆出一副好为人师的模样,“脱。”
对寻常女子而言,这句话可谓冒犯至极。但慕容的命是晏闻彻给的,公子有言,她便不会产生任何与之对抗的想法。
松绳解扣,显山露水,血腥黏着的衣衫垂落在地,一具属于少女的鲜活躯体横陈目前。
“人靠衣装,只知敝体可不成。”声音毫无情愫,活像是一句教诲。在晏三公子眼里,她与刀俎鱼肉无异,似乎根本没有性别之差。
凭空幻出的冷焰流淌过肌肤,冰灼气息渗入伤口:“一个小任务便伤得这么重,往后还需锻炼啊。”
晏闻彻一边点评,一边替她简单疗伤,动作优雅又缓慢,细致又娴熟,仿佛沉溺在这件奴婢之事里。
帘幕后的两道人影逐渐重合。公子以身垂范,慕容本想认真“学会”穿衣打扮这件事,却总定不下心。
常年只着单衣的身子被上衣下裳层层叠叠裹住,裙沿袖口细闪明灭,流苏珠玉叮当作响。不知有意还是无意,青年那双时而温热时而冰冷的手总会不经意碰到她皮肤。
慕容从前总觉得,晏三公子是远在天涯的人。隐匿在帘幕之后,虚无迷离似如云烟,无人能够入他的眼,更不可能走入他的心。
然而此时此刻,这个遥远的人正与她肌肤相触,吐息相缠。这般距离,哪怕只有极轻的力度,也能感受得历历分明。
时而是指腹划过腕口,时而是指甲越过胸前,似有若无,带起一片酥麻。
她爱慕他,他知道,且纵容着。没有喜怒,也没有回应。
穿衣之后,便该敷粉描眉。晏闻彻端详片刻,只蘸着几滴指尖血染了她的唇。
“睁眼。”
细密乌黑的长睫颤动几下,一双点漆瞳仁聚焦,明月初升,明珠粲然。
因为经过冷焰疗伤,少女从内到外散发出几许冰寒又脆弱的气质。湿意顺着发梢滴落,双唇红灼,明明是一身同样的衣裙,她穿上却自带超然世俗绝艳气质。
“芙蓉出水,清丽动人。”晏闻彻绾上双结,指尖在她不盈一握的腰身停留片刻,看着亲手打扮出来的美人,心情颇佳,“见了我的慕容,才知世间女子尽是一群庸脂俗粉。”
“公子谬赞。”
晏闻彻摇头纠正:“客气什么,这种时候你只需半步上前,替客人斟酒便是。”
他似乎对“教导”下属这件事意犹未尽,又取来窖酒和杯盏,牵过慕容的手,徐徐讲解起宴饮礼仪:“酒满茶浅,切忌留瓶底。若到了最后,宁肯将余酒倒完漫出来,也不可空留几滴在你手上。”
握着细腕的手重重一折,慕容端着的酒瓶随之倾斜,艳红酒滴乱洒而出,污了罗裙。
一道接一道工序教罢,晏闻彻最后叮嘱道:“姿态万万不可同你杀人时一般古板,不仅身段要软,声音也要。”
说罢席地而坐,食指在手边金杯前敲了敲。
慕容看懂他的意思,重新拿起一坛葡萄酒,按部就班将方才所学尽数展露出来。
“公子,请用……”
她学什么都很快,七分顺从里含着的三分刻意更显青涩。轻罗袖管下露出一截霜雪色的皓腕,乌发素颜在烛影摇曳下忽明忽暗,像一场三月里的江南烟雨。
晏闻彻不再开口,静静享受着盏中浓醇醉人的酒,和眼前盈盈斟酒的人。
酒瓶即将见底,杯面却已经满了。慕容看着晏闻彻华贵厚重的织金外袍,微微犹豫——公子好美服,如果将余酒全部泼下去,会污了这身衣衫。
她顿了顿,随着手臂收回的动作,捧瓶的力道忽而一松。只听“咣当”一声,酒瓶打翻在地,水珠随着瓷片飞溅,原本已沾了酒滴的长裙彻底染为一片深红。
晏闻彻微愣了一瞬,随即哈哈大笑:“慕容,你果然是我的心腹——”
他一把将她扯进怀中,端起金盏递到她眼前:“最后一杯便赏给你如何?”
浓厚的酒气直冲面门,这是暗卫与主人从未有过的距离。
“公子,您醉……”慕容才一开口,杯盏就堵了上来。两个不入戏的人亲昵拥在一起,灌酒的动作粗暴至极,完全不像是在模拟宴饮场景,倒更像是残暴主君赐鸩酒给不忠的奴仆。
慕容连连呛咳,脱力。她的唇本就用鲜血染了色,被迫饮下赤艳的酒,深红浅红在瓷白肌肤上纵横交错,嘴角不断溢出汩汩猩色流泉。酒水划过颈项,没入前胸,浸透衣衫,浑身的伤口都在隐隐烧痛。
晏闻彻将她摔瓶的那只手放在掌心磋磨,似极为担忧:“傻姑娘,这般替我着想,弄伤了自己可怎么办?”
青年吐息微哑,在脆弱负伤时听来更具迷惑意味。说罢,竟还轻吻起她的手背:“待见了那些渣滓,可不值得你这般袒护。”
唇吻触感同那玉石般的面颊一样凉薄。“傻姑娘”这个称呼,不当属于晏闻彻与慕容。
慕容快速压制着身体的痛感和内心的错位,平静道:“属下明白。”
她说话时,皮肤冷白,鬓发浓黑,目光明明已经有些散乱,却还强迫着聚焦保持清醒。
二人在逾越与守序的边界彼此拉扯,晏闻彻目光沉黯下来,松了手,俯瞰她胸口润湿的轮廓:“这般姿态,你还能够与我以主仆相待?”
他抚着亲自替她穿上的华美衣衫,变本加厉蛊惑:“可喜欢?要不要我换个地方吻你?”
如果她承认,他就挖了这双不安分的眼睛。如果不承认,他也不需要会撒谎的下属。
然而,怀中女子纹丝不动,只道:“慕容愿做公子一生之影。”
错落的玄色帘幕环绕周遭,像一重重无法摆脱的噩梦。
选择了黑暗,便永远无法站到光明之下。数不清的追随者中,总有人怀着金盆洗手的痴心大梦,殊不知一旦手上染了血,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当初了。正如建造鬼市声影楼的晏三公子,唯有杀死自己,才能够在十洲暗处翻云覆雨。
对恶人而言,爱与真心,都是奢侈品。
看着慕容全无沉沦的模样,晏闻彻眼中沉黯褪去,重新浮起虚伪的轻佻。他抬起少女的下颌,缓缓低头。
两双瞳眸同鬼市的夜天一样,漆黑晦涩,没有一丝反光。他们一眨不眨睁着眼睛,慕容看得到晏闻彻故作风流的尽头,那泯灭七情六欲的空无,晏闻彻自然也看得到她眼中没有任何希冀的痴慕。同样的呼吸起伏,同样的熏人酒香,距离越来越近,孤男寡女之间只有死一样的寂静。
鼻尖与鼻尖相触,唇与唇只隔一线。交缠的人影投在帘幕上,久久凝固。
连心跳都是静的。
“我的忠仆,”恶意试探的吻最终变成了一个轻描淡写的笑,“这般来者不拒,当心被人白占了便宜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