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盟的道,是五城十洲所有人的道。
姜荇记忆中,她见到晏四公子大多是在隐云庄议事时。她的大哥姜钤痴信神族,不惜一切代价为神女铺路,从不顾忌凡人和妖族。晏闻度明明只是一个灵府虚空无法修炼的废人,却总能在身为五城尊主的姜钤面前据理力争、刚柔并施,为所有人谋求一条共存之路。
哪怕免去官位,他似乎仍旧是那个永远将天下苍生放在首位的晏少卿。
冲动的话脱口而出:“那我同你一起吧。”
*
直到与众人一同登上马车,姜荇也没意识到自己钻进了晏四公子七分真实、三分假戏的圈套里。
步入东南,空气也变得湿润温暖,参差山峦渐渐铺展为广袤平原,远远能够望见天涯尽头无垠的海面。
自踏入浮玉庭地界起,姜荇的视线便再没往马车内看一眼。
晏闻度知道,她是在看二哥姜钺走过的路。
她心底永远留着一寸祭奠亡人之处,并在现实世界四处找寻他的影子。若不是有了这段插曲,她现在约莫已经与晏四分手道别了。
众人一路斩邪魔、除病痛,姜荇与大家一同忙碌起来,感伤之情也慢慢淡去。军行在前,医行在后,计划原本推进得十分顺利,却在明、云二洲交界处遇到了一种罕见的疫病。同行医修束手无策,姜荇便主动尝试配药。
保险起见,新药方使用前,必先找人试药。但姜三小姐从前受邪神摆布,甚至有谋害神女之嫌,她配出来东西的究竟是药是毒,根本无人敢尝试。
最后,是晏闻度主动卷起长袖:“我来。”
姜荇记得儿时初入门庭时,她的试药对象往往都是二哥姜钺。
少年天性好动,总等不及她细秤慢熬,经常等着等着就没了人影。待药出炉,姜钺总夸张着道:“吃了这个,不会出人命吧?”
“要不还是先取一张万年笺来,留个存证?万一我真有个三长两短,你姜阿荇就成谋害兄长的罪人了。”
“欸,这火炉太危险了,还是我来看吧。”
“蜜饯呢?真是活活把人苦死了!”
有时,姜荇也被他的挑三拣四逼急了:“二哥别说了,往后我自己试药就是了。”
与少女有着同样碧色眼眸的少年高高端着药碗,如喝酒般仰头饮尽,灿然笑道:“那怎么行?我是你二哥,当然要保护你。”
说着要保护她的人,却是为保护别人而死。
思绪收拢,姜荇后知后觉意识到此间安静异常的氛围。
从前姜钺在的时候,隐云庄内外总是围满了人,闹哄哄的,她常常苦恼于找不到安心读书的地方。相较之下,晏闻度则总是安静的,就像昔日那只聆听她诉说心事的“白鹤”一样,无言相伴之外,再无其他。
我心匪石,原是这个意思。
这一来,姜荇反倒成了先开口的人:“方才那药中的水似多了,下回我只加二盅即可。”
晏闻度又呷了一口药液,细细思量道:“水倒不妨碍,只觉饮后口苦。”
姜荇立刻提笔记下这条:“那我再加半钱柴胡。”
同为习医之人,他的感受更加精确,姜荇一点一点向前摸索,不知不觉慢慢进步。
面对新研制的药方,老百姓起初不太信任。晏闻度多方游说协助,自从第一个破釜沉舟者彻底痊愈后,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尝试新方。
药到病除,神医下凡的消息甚至扩散到妖族地界。义诊无需钱两,面对平凡众生声声不绝的感激道谢,姜荇对晏闻度由衷一笑。
可偏偏不知为何,凡人能够快速痊愈,有着同样病症的妖族却始终医治不好。更因为闻讯求医,反倒让疫病在同类之间再次扩散出去。
时节入冬,眼看局面愈发不好收拾,带军首领心一横,决意烧城。
姜荇惊问:“那城中百姓怎么办?”
“凡人都迁出来就是了。”首领对这些愚民充满偏见,“趁着姜姑娘声名远播,不如把染病的妖族都招揽过来。只需放火烧了城池,便能彻底解决疫病。”
漠然的目光让姜荇想起不惜牺牲一切为神女铺路的姜钤:“可无论人还是妖,都是五城十洲的子民啊,怎能如此罔顾性命……”
晏闻度不知何时来到她身侧,淡淡插问:“首领,烧城的决定,是您一人作主还是出于道盟意志?”
这首领欺软怕硬,先是脸色一阵青白,转而掏出腰间挥令牌,重重掷在桌上:“少花言巧语,现在二位都是平民,不守规矩不会有什么好下场。”
眼看论理不过,便要仗势欺人。
气氛僵持,晏闻度主动替他倒上清火的茶,举止闲雅,看似温和无害:“晏四省得,您既有令,我们自当全凭吩咐。”
首领雄赳气昂走后,姜荇忧心问:“这便放弃了吗?”
妖族病患中,不乏妇孺孩童,更有不少与凡人结亲者。一旦烧城,这些家庭该怎么办?
晏闻度将首领喝过的茶盏丢去窗外,回身反问:“姜三小姐确定要继续驱瘟?”
到这一步,晏四公子的医术已经力不能及,只能依靠姜荇一人摸索。从初夏蹉跎至深秋,治得了凡人的药方治不了妖群,绝不只是体质的原因,甚至可能与魔道余孽有关。再插手下去,或许会有危险。
姜荇咬唇半晌,还是道:“不到最后一刻,我不甘心。”
她已经一无所有了,不能连身为医修的仁者之心也一并丢掉。
晏闻度颔首,语气含了几分欣慰:“如今我无官位,你无仙籍,功法修为皆不及人,直取不成,只能智取。”
在姜荇不解其意的目光中,君子端方的人突然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:“不知姜三小姐可会——装哭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