晏五大婚之后,紧接着就是道魔第二战。战后百废待兴,傅昀又匆匆去了隐云庄,帮着戴罪之身的姜氏稳住东洲。这期间,池幽同他唯一的交集,唯有一只托人送来的雪莲。
好不容易才唤回那颗系念苍生的侠心,池幽不想惹他分神,一边借雪莲疗伤,一边耐心等着。直到听闻东洲多有女子前去拜谒玉京后主,敏锐生出几分危机感。
一来,隐云庄遍地都是傅辰卿与故人姜文默的往事回忆,恐怕会被人钻了空子。
二来……向往自由的鹰放出去太久,未必就肯同她回来了。
池幽这些年疏于修炼,又不想为私事欠客人的恩情,一路靠着砸钱才紧赶慢赶到隐云庄。那头,傅昀早就得了她离开寻常阁的消息,早早堵在东洲地界,冷着脸瞪她:“带着一身毒乱溜,你找死吗?”
“不找死,找你啊。”池幽脱口而出。
不等傅昀变脸色,她已了快速寻了几个借口:“开玩笑的,我来隐云庄的确有事。一是来查查青洲柳氏用赤虺血炼药的传闻,二是为阁里刚化人形的小花妖寻点医仙补药,三是要替君广寒把弦琴焚在姜二公子坟前。”
听到最末的故人名号,傅昀气焰顿减:“随你。”
隐云庄作为玉京青尊的封地,借着显赫声势假公谋私长达数百年,更有魔道余孽混入其中,如今要查要判的事实在太多。傅昀在忙,池幽那些借口也不全是谎话,因着频繁出门,两人几乎没什么机会私下碰面。
但精明的商人知道,只要她本人踏踏实实留在此地,就不会出乱子。譬若放风筝,只要握紧手中线轴,便不怕收不回来。
这风筝从初春放到深秋,眼看即将跨年,寻常阁的女儿家们终于等不下去,派出嫣梨催着池幽放弃:“整整一百年,铁杵都该磨成绣花针了,有缘无缘早见分晓,你老人家怎么还这么执迷不悟?断魂散余毒未清,临近蜕皮期也需要静养,赶紧回来吧,当心腰上那伤再加重下去。”
这几日,池幽时不时把玩起付沧洲给的那根古铜簪,一面听着嫣梨抱怨,一面随手把簪子往傅昀住所的墙边一丢,不紧不慢转身:“快了。”
谋心这件事,池阁主是专业的。
她设的鱼钩诱饵,只有在年关放下去,才能刺得够痛。
*
过了几日,傅昀拦下自己安排给池幽的侍卫:“你这几天在里外瞎转什么?”
玉京后主性情乖张不好相处,侍卫急忙解释:“池姑娘说丢了贵重物件,近日睡不安稳,正让我们帮着找寻。”
“什么物件?”
“似乎是一根铜簪子。”
池幽的簪子,傅昀见得太多。无论价值贵贱,她每支簪头都整齐划一刻着“辰卿”二字,平日丢的坏的数不胜数,池幽既不缺钱,也从不见她费功夫找这东西。
正是因此,傅昀没把这件事挂在心上,可偏巧次日路过墙边,正瞧见了一支熟悉的铜簪。他俯身拾起,拂去灰土尘埃,不由愣了——这簪头,没有刻字。
他又细细擦拭了一遍,颠来倒去看过,发现这簪子上确实是没有任何雕刻痕迹的。按质感不像是新买来未及雕刻的,反倒看上去有百来个年头,簪头那块被反反复复摩挲得锃亮。
心头快速晃过一瞬令人不适的陌生情绪,傅昀见池幽的院子还亮着灯,便径直翻进她的窗台。
看到他手中的簪子,夜坐不眠的人眼神倏亮:“多谢傅少侠。”
喜悦太过鲜明,语气也太过礼貌。傅昀更不习惯了,多问了一句:“你这簪子是何时买的?”
池幽摇头:“是故人送的。”
“谁送的?”
“既是故人,自然已经不在了。”
这支是她的故人所赠,爱重到不忍雕刻字迹,珍贵到一旦丢了,她都无法入眠。
女子的素手指甲修长,借着灯光细细抚摸起簪子。傅昀看在眼里,只觉那簪子好像变作了一道利刺,扎进了自己心底。
他几经沉浮的三百多年生涯中,身边有倾心相付的朋友,亦有斩而后快的仇敌,却从没有过池幽这样似亲似疏、关系复杂的人。
这种既想质问又想离开的感觉,好生奇怪。
是夜,傅昀在隐云庄寻了一坛酒。
其实他并不是嗜好喝酒到不可自拔的地步,只因不擅权谋,那些想不通的事,唯有通过喝酒麻痹神经。身体越是麻痹,心中越是看得清明。
池幽的酿酒手艺极好,她却并非爱好此道,而是养成了习惯——一个与傅辰卿无关的习惯。
寻常阁是在他去到嘉洲前建成的,池幽说是为了缅怀自己的“红尘憾事”——一件与傅辰卿无关的憾事。
身为赤虺帝姬,赤幽能从腾蛇族的天罗地网中存活下来,必然是有人帮了她——一位与傅辰卿无关的故人。
既然这么惦记着旁人,那与他的“百年情债”又算什么?
次日一早,傅昀被熟悉的媚嗓唤醒:“日上三竿了,还赖床躲懒呢?”
池幽说着已经毫不进屋,酒味直冲面门,她立刻捂住鼻子,过去踢他:“你把酒当水喝呢?疯了吧!”
傅昀从桌边扶额坐起,意识还不是十分清醒,哑着嗓子问:“谁送的簪子?”
池幽拉扯他的力道一松,意外挑眉:“这么好奇?”
傅昀在桌角撞了一下,睁开浑浊的灰瞳:“谁送的?”
他眼底是再鲜明不过的怨憎。
情绪明明已经到了临界点,池幽却还要继续吊他胃口,弯下身子,似哄人道:“老实把外头的事应付完,等今夜跨年讲给你听,如何?”
傅昀不答,用冰水冲了把脸,走路的模样几乎像是要出门杀敌。
日落月升,子夜烟花炸响时,少女赤幽与侠客付沧洲的故事恰好说到结尾。
烟火散作尘灰,旧岁跨入新年,他们二人也好像进入了一种新的关系。
“我说过,寻常阁里都是再寻常不过的红尘故事,没必要刨根究底。”看着青年分外紧绷的脸,池幽反倒松弛下来,“仅仅是走投无路时,把他当作了救命稻草,带着几分感激惦念着。都过去好几百年了,还有什么可问的?”
藏了百年的秘密揭穿,一向暴躁易怒的人竟分外冷静。傅昀只问:“我同付沧洲,有多像?”
池幽捧出一瓶“捩碧融青”搁在桌前,目光似透过他的身体,追忆着什么遥远的东西:“看到你,我才开始相信宿命。”
一个是为道义而死的凡人,一个是苟且偷生的修士,便连这“捩碧融青”酒都是为那人配的,所以先前从不给他喝。
见池幽起身出门,傅昀突然很想拦住她,把她扯回来质问:为什么她心底念着付沧洲,还要反反复复在簪头刻“辰卿”二字?为什么还要逼他苟活下去,重新修炼左手剑?却又硬生生压抑了下去。
何必问呢?怒火与泪水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,当年他追着晏五,用尽了一切手段威逼质问,也得不到任何答案。
不管那“百年情债”是为谁而还,既已两清,他也不会再去找她了。
人去,香散。
捩碧融青又名鉴情酒,一盏可鉴情之浅深,是寻常阁最负盛名的特产,甚至传闻有人曾死于这一盏透明玉液。
傅昀晃着玉瓶,感觉自己好像正拿着传说中淬了剧毒的鸩酒。
池幽,哦不,赤幽。她本就是一条冷血的毒蛇,不是吗?
酒初入口,只有天寒地冻般的凉意,片刻后,自下而上泛起刀片磋磨般的刮痛。傅昀呕出一口鲜血,喉管间翻江倒海,似有什么从未触碰过的情澜冲破冰面,汹汹逆涌上来——
他看到与自己一般模样的幼童深陷火海,目睹妖邪屠杀血亲,孤身走入寻仇的不归途。
看到少年手中仙剑化作半锈铁剑,不畏寒暑苦学数十年,也曾亏得一丝天机。
看到一样的石板桥,红发赤瞳的少女望着穿心银镞,不住恐惧瑟缩。
最后,却是她捧起离别之酒,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口吻,软声道:“付少侠,多多保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