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闻她又要上门,邵忻立刻正色道:“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给你。”
不是“找你”,而是“给你”。
他依旧不想见她。
见过方才的笑,白胭觉得邵忻根本不像是因为讨厌自己而不想见面,那就是缘于其他原因。
一个被谎言掩盖的原因。
*
有元虚道骨护体,江雪鸿本应能够很快恢复,却不知为何一直伤势不愈。云衣不甚关心自家夫君的安危,白胭便想借着送礼的理由送些药去道君府。
她拜访得太过频繁,邵忻也不好继续躲下去,眼珠转过一轮,灵机倏动:“我有一事要劳烦白七小姐。”
随着他一声招呼,一个半大的小姑娘踏入房间。白胭认出,这是云衣陪嫁的小丫鬟桑落。
邵忻冠冕堂皇甩锅道:“白六的糟粕事牵扯甚多,我近日要外出寻几个线人,不知这孩子可否请您多加关照?”
白七小姐在同辈中也有不少妹妹,但因为族中人情复杂,姑伯的孩子总是互相提防,何况想要在清霜堂生存下去,就必须学着老成,故而那些妹妹根本不像个孩子。
相比之下,小桑落的眼神透亮如星子,让人觉得亲近又不敢触及,生怕碰碎了她。
似看透白胭的心思,邵忻低头对桑落耳语:“变原形。”
自从被云衣独自丢在紫阳谷,桑落就很不乐意。她自小在寻常阁长大,完全不想同一个大男人一起生活。邵忻今日说了,只要她乖乖听话就能离开这地方,桑落立刻变回了原形。
四只雪白的肉爪踏在泥土地上,白胭眼眸骤亮,不禁蹲下身去:“她是狗妖?”
“是狼,我是雪狼!”桑落代替邵忻回答,说罢还嗷叫了一声。
声音奶乎乎的,反倒更像狗了。
白胭忍俊不禁,抚摸上她的蓬松如棉絮的脑袋:“今后换我来照顾你,可好?”
桑落不假思索,立刻扑进小姐姐怀里:“好!”
有毛茸活物在怀,白胭不住替她顺毛,心里也像被臂弯沉甸甸的重感塞得满满当当。
似乎从接受了那只狐狸起,她便开始亲近小动物了。
许久,白胭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人,有些窘迫转头:“邵公子,那我就先带桑落去我屋里暂住?”
视线交汇,邵忻似乎也发愣了好久,仿佛她怀抱小雪狼的动作唤起了某种回忆,好不容易才勉强挤出一个僵笑:“你能帮忙最好不过了。”
*
白胭没能代养桑落多久,自从云衣去了寻常阁,便要把桑落一起带回去。得了江雪鸿的委托,白胭虽然失落,还是立刻动身。
看到云衣,桑落第一时间撒开蹄子,奔进了她的怀中。
主仆二人其乐融融,白胭被隔绝在外,得而复失的怅然化作一抹清寒意绪。
暂时拥有又如何,这些生灵终究不属于她,就像那下落不明的狐狸一样。
细枝末节的情绪变化在外未必能被人察觉到,却逃不过寻常阁的女儿们的眼睛。见白胭犹豫着要走,名唤嫣梨的管事主动拉过她,顺道抓来一把瓜子:“舟车劳顿,白七小姐不妨坐坐再走?有什么想知道的江湖八卦也可以同我们打听。”
白胭对这般殷勤有些不适应:“我喝杯茶便好。”
“光喝茶不聊天有什么意思?”嫣梨自来熟着凑近,“让我想想您的身边人啊……”
她边嗑瓜子边侃侃而谈:“清霜堂可是出了名的霸,啊不,大家族。您祖父的八卦怕是要说上三天三夜,但全都没什么意思。您父亲一辈最出名的故事就是你们现在大堂主和羲凰族晏二公子……”
坑骗白七小姐的人正是羲凰族的晏三公子,何必揭人伤疤?旁边的玲珑捅了嫣梨一下。
嫣梨反应极快,立刻转弯:“他俩也是百年前的旧事了,不新鲜。”
“至于平辈嘛……您六兄欺负我们云衣妹妹,被江道君就地正法,罪有应得,也没什么好说的。”话题越说越沉闷,嫣梨竟觉得手里的瓜子都不香了。
提起谁都不表态,这个白七小姐哪里是冰美人,明明是木头人啊。
僵持时,玲珑想起了另一个人:“邵忻大夫是不是也在紫阳谷?”
“哦对,还有邵狐狸!”嫣梨总算找到了有意思的话茬,把瓜子壳重重一丢,“他身上的八卦可太多了!”
说起邵忻,白胭也有了几分好奇:“请说。”
冷心冷情的人有了关注点,能为什么?
嫣梨敏锐嗅到其中不寻常的意味,立刻把知道的邵忻底细全部搬了出来:“别看邵狐狸现在一口一个‘小爷’‘狐仙’,当初明明还是个小可怜呢。”
“月狐族只看重青白红三色,他却是条灰不溜秋的粉红狐狸,刚生下来就被亲娘丢了,连名字都是借来的。好在隔壁族群把他收留了,后来又慢慢学着卖乖讨喜,伪装自己,这才平安长大。”
白胭也有着压抑的童年,共情问:“后来他的生母可曾寻过他?”
嫣梨耸肩:“覆水难收,丢掉的信任想捡回来可太难了。”
她又分了一堆瓜子,絮絮道:“不瞒您说,我们这儿新来的花魁,十成十就是他亲娘。一个叫‘邵忻’,一个叫‘韶歆’,不仔细听,简直一模一样。”
“那他们可相认了?”
“隔阂太深,他娘又忙着吸男人加挣钱,估计也不怎么着急让他认祖归宗吧。”
玲珑帮忙添上茶盏,在一旁揶揄:“依我看,她不着急是因为邵狐狸在外混了三百年,还是个穷单身汉,认祖归宗有什么意思?领回去平白多添个饭碗。”
嫣梨跟着发笑:“只怪他自己没胆色,碰着好机遇竟然都混不出来。”
她转头对白胭解释:“当初邵狐狸还是个小崽子,本想着学制毒当一门手艺,偏他贪生怕死,为防着毒死自己,就先学了行医。遇到江道君后,又开始忙着算卦。”
白胭问:“那他之后还学过制毒吗?”
“学是学了,后来又弃了。”嫣梨又洒了一把瓜子壳,“我听闻邵狐狸是被暗线引荐给了声影楼主——就是晏三公子的假身份。”
她观察白胭脸色没怎么变,才敢继续往下说:“邵狐狸在晏三手下干成了掌事,本是前途无量,谁晓得某日接了什么腌臜事活计,突然就金盆洗手,彻底离开鬼市了。”
最后玲珑上前总结:“现在他啊,就是穷又穷得不甘心,狠又狠不下心来当恶人,否则早该功成名就了。”
嫣梨跟着伸了个懒腰:“做个俗人也好,当初江道君刚走,寻常阁就来了一堆人找云衣的麻烦,要不是邵狐狸既卖惨又扮狐仙,恐怕有得折腾呢。”
伴随着充满市井气的口吻,邵忻的真实形象在白胭脑海中逐渐鲜活:哼着小曲儿,梳着尾巴毛,看上去吊儿郎当没个正型,但遇到伤患总会尽力医治。举止轻浮但从不乱来,反倒是个古道热肠的。
这世上,会有原形一样,性情也一样的两只烟粉狐狸吗?
如今似乎有一个环环相扣的谎言横在面前,令人迫切想要拆解出来。
临走前,白胭突然一顿,转头问:“你们是如何知道邵公子的往事的?”
玲珑不解她这份敏感的来源,嫣梨已经堆起了高深莫测的笑意,道:“还不是因为邵狐狸总来我们这儿喝花酒,动不动耍皮赖账,一来一往就熟悉了。哦对,他今年上元节还包了我们的天字一号间呢。”
寻乐,享受,挥霍。
这一刻,白胭几乎可以确定邵忻就是那只碰瓷狐狸了。
医者仁心之外,偏还拈花惹草,浪荡成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