妖王宫内,邵忻还在忙着为道骨尽失的江雪鸿配药,刚一抬头就正面挨了一个巴掌。
“啪!”
声音清脆洪亮,白胭自己的掌心也是火辣辣发痛,只恨不能直接把他脸上的假面具扇碎。
她应该斩了他,至少也要剥一层狐皮下来。
长剑横在邵忻脖颈,白胭看到他手中的草药,满是怨憎的瞳孔却是重重一抖。
表兄生死未卜,急需医治。邵忻在江雪鸿身边两百年,没有医者比他更了解江雪鸿的病情了,她不该在这时候惹乱的。
理智驱使下,白胭还是放下了剑,却抑制不住眼眶发烫发胀。
比起恨别人,她更恨自己。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,她却还是毫无长进,为什么总被别有用心者一时的关怀蒙骗呢?
脸上两行细泪无声滴下,邵忻慌忙出声:“白胭!”
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。
可她已经不想再见他了。
白胭抹了一把眼泪,夺门而出。
*
同道宗长辈告过别,白七小姐继续过起了少年时的漫游生活。兜兜转转一圈,还是回了嘉洲。
这次她没有遇见碰瓷的狐狸,却碰着一个形容狼狈的女子,对方口口声声说在躲人。
白胭无事可做,索性顺手甩去一道隐身符。
片刻后,修士打扮的男子在四周搜寻一圈,转身离开。女子长舒一口气,揭开符纸:“多谢。”
她那双翡翠色的眼睛令白胭分外熟悉,殷勤的口吻也与那人别无二致:“救命之恩没齿难忘,姑娘要不要去我那儿喝杯茶?”
直到把她送去寻常阁门口,白胭才意识到,这个女人就是邵忻的生母,韶歆。
白胭下意识抵触与她接触,韶歆却主动挽过来:“我同那狐狸崽子没关系,他不认我,我不认他,何况女人总要先帮着女人啊。”
作为有着四百年修为的九尾狐妖,韶歆见惯风花雪月,段位比亲子邵忻不知高了多少倍,聊起话题更如盐溶于水毫无痕迹。白胭被她带着带着,莫名其妙就一路去了月狐族。
雾雨狐啼,枫林沉阴。
月狐族隐居深山,以青白红三色为正色,唯独没有一只血脉驳杂的粉红狐狸。思绪到此,白胭立刻掐了自己一把。
别想着那人了。
没过几日,一个狐族探进山洞:“族长,你的风流债找来了。”
韶歆正教着白胭梳妆打扮,头也不回:“叫他滚!”
据她说,当日让她东躲西藏的那人,正是韶歆三百多年前碰见过负心汉,小邵忻的生父。那男子原本已在战乱中被陆轻衣斩杀,却因无相灯的功德重新转生,不知为何没饮尽忘川水,如今竟倒缠了过来。
白胭在月狐族暂住期间,韶歆对死而复生倒贴回来的负心汉百般折磨,不仅言语相讥,甚至还让他断了自己执剑的手。狐狸洞前一片血色淋漓,韶歆只笑笑,回头揽上白胭:“看见了吗?对待人渣就要这般狠心,千万不该折磨自己。”
白胭没想到她种种残忍竟也是为了做给自己看,默然思索片刻,还是摇头:“我不想伤人。”
如果把那个有负于韶歆的男子替换成邵忻,她并感受不到任何报复的快感。
“这样啊……”韶歆高深莫测眯眼,“看来你对我的小狐狸还是余情未了。”
白胭立刻否认:“但我也不想原谅他。”
“我懂,我懂。”韶歆连连说着,心底暗暗有了谋划。
稳住了儿媳妇,现在该她的狐狸崽子跪来认罪了。
*
白胭走后,邵忻整日愁眉不展。那两行眼泪像两把刀插在心头,让他再没了从前闲逛哼曲的乐趣,人也消瘦了一大圈。
韶歆闻着味儿找来时,邵忻正在路边一瓣一瓣扯着白梅花,耳朵尾巴一并耷拉着,本就素淡的毛色看上去更加灰蒙蒙了。
“欸,穷小子,你怎么越混越破落了?”
听见亲娘的揶揄,邵忻熟视无睹,转了个身继续扯花瓣。
韶歆嗤然一声,摊开手掌:“躲我干嘛?不想要媳妇了?”
那掌心,赫然是清霜堂的独家印信。
邵忻浑身一紧:“你对白胭做了什么?”
“结了个忘年交而已,瞎紧张。”尾音随着身影一同消失。
邵忻生怕自己不靠谱的亲娘再伤害白胭一次,丢开花枝,飞蹿往月狐族狂奔。
他幼时曾在家族的护山法阵中迷失,多年不归,如今又再次陷在了迷宫中。陷阱层出不穷,因为心忧白胭,贪生怕死的人竟还在奋不顾身往里冲。
邵忻与法阵搏斗了三天三夜,灰头土脸闯进狐狸洞时,差点被眼前情景惊掉眼珠子。
白玉躺椅之上,他牵肠挂肚的人正倚着软枕,手中翻阅着话本故事,身侧摆放着晶莹葡萄,膝头还横卧着一只狐狸——通身赤红,玲珑妩媚,九尾只余一尾,不是他的亲娘韶歆又是谁?
素手沿着脊背一路倒抚上红狐头顶,红狐也恰到好处抬起下巴,任由白胭给自己挠痒。
看着韶歆阖目享受的模样,邵忻三观炸裂:那个泼辣放肆的月狐族长,怎么可能这样温婉居家?
更可悲的是,他的亲娘似乎已经取代了他的位置。
喂韶歆吃过葡萄,白胭终于放下话本,抬起眼,目光像在看一个陌生人:“邵公子。”
邵忻本就精疲力尽,对上那凉薄又决绝的眼神,周身像被刹那抽离了力气,噗通就跪了下去。
如此不经吓,白胭眼底闪过一瞬无语,抱着红狐开口:“离开我后,你过得很是逍遥。”
“没有!”邵忻慌忙解释,“都是晏三逼我的!”
“可却是你伤害了我。”白胭平静打断,“我不会报复你,但也不会原谅你。”
她的重点在“不原谅”,邵忻却只在意那句“不报复”,苦涩道:“你应该斩了我的。”
他胆小、懦弱、卑劣、不堪,明知做了恶事,却掩耳盗铃着不敢承认,一直躲着她,甚至伪装成不认识她。
说话间,化作原形的韶歆跳到桌边,叼来了白胭的佩剑,用眼神暗示:放心审他,我绝不护短。
邵忻一边发抖一边瞠目结舌:已经要血溅三尺了,他的亲娘居然还在递凶器啊!
白胭也不表态,敲着剑刃问:“还有要说的吗?”
简直像在问遗言。
敲剑声叮咚如轻灵嗓音,邵忻却连连哆嗦。平日口若悬河,此刻他竟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。
说什么?说当初扮作野狐狸就是为了了解她的性情喜好?说他受人指派欺骗于她,自己却先动了真心?说他眼睁睁看着她被邪修控制,饱受良心煎熬,却丝毫不能够反抗?说她平安醒来后,他反倒故作洒脱,借助她的遗忘来逃避这个错误?
——这不都是火上浇油吗?
邵忻啊邵忻,你简直烂透了!
要不,就像江雪鸿说的那样,以尾代首谢罪吧。
她若非要斩他的头颅,他也是认的。
邵忻不答,白胭也没再说话,步步走近,俯瞰半人半狐的男子。
一头灰粉长发占满尘土,青衫也破破烂烂,碧色瞳孔颤抖得几乎快要破碎开来,哪里还有当初潇洒风流的模样?
月狐族的护山法阵虽不致命,却满是刁钻,可他为了确认她的安危,闯进了自己根本不愿回首的家乡。眼下,明知她要秋后算账,也没有继续逃跑下去。
白胭突然就回忆起小狐狸在瑟瑟秋风中等待开门的情景。
脊背那道伤也是,他总是惯用这种得不偿失的伎俩,自以为达成目的,实则倒赔了不知多少。无论韶歆如何鼓动她将一切伤心怒火发泄出来,对上这样坏得不够彻底的人,白胭根本无法果断地报复。
“你,可认错?”她又问。
邵忻应声,把头放得低了,简直像在等她砍下来。
韶歆在旁边舔着爪子,幸灾乐祸道:“出来混,都是要还的啊。”
事实上,白胭也想他偿还,只不知要偿还什么。
还命?她不需要。
还名?她从未拥有过什么好名声。
还情?她已经对爱情绝望,更不必了。
那么,就偿还岁月吧。邵忻帮着邪修从她身上骗走的二十年,她都要讨回来。
随着剑如鞘中,一道仙家符咒骤然落下,眼前半妖模样的人也彻底变成了一只脏乱不堪的灰粉狐狸。
在邵忻呆怔的目光中,白胭双手穿过他腋下,将不得动弹的狐身一把抱起,平静威胁:“禁言。”
从现在起,他是她一人的狐狸了。
只属于白七的坏狐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