昏睡了整整三年,他痛到挤不出一个笑,声线却还是温和的:“我都活下来了,你还哭什么?”
夷则的泪意反而更加汹涌:“你不能再拿剑了,知不知道?”
为了与她相伴,惊才绝艳的沐枫师兄被迫敛藏光芒,被困在上清道宗不得远行,如今为了保护道宗,竟连剑道都毁了。
沐枫对此早有预料,也并不觉得遗憾:“拿不了剑,我便做药修、器修、符修……实在不行,做个逍遥散人也无妨。世间道途万千,总有旁的路可走。”
夷则睁着水雾朦胧的眼骂他:“学旁的,你会吗?”
“不会就现学呗,毕竟,我是天才嘛。”
明明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,漂亮的眼睛里却还在闪动狡黠的光,同当初的“老前辈”一模一样。
夷则咬唇半晌,破涕为笑:“报废的天才。”
沐枫的确伤得太重,恢复起来也极其缓慢。大多时候,夷则陪着他在三十三洞天和紫阳谷休养,偶尔趁着天朗气清,也会乔装改扮,乘云鹤往附近逛逛。
某日对着湖畔夕阳,沐枫倚在夷则肩头,平静道:“我好像又顿悟了。”
夷则低偏下头:“悟了什么?”
沐枫弯唇:“今晚想吃冰镇鲈鱼。”
夷则呼吸一滞,巴掌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,拍在他覆满的花白胡须的侧颊:“境界真小。”
沐枫又笑,待她鱼竿浮动,钓上一尾鲜活的银鱼,才接着道:“我悟出了大千世界。”
邂逅夷则之前,他驻在最高峰前看近水遥山、落日余晖,有很多个瞬间会觉得孤独。
循环的孤独。
无论如何天赋异禀,缺少仙根的沐枫终究无法成为真仙,早登绝顶的他总会担忧,是不是自己这一生、这一辈子都要困在朝暮更迭的循环之中,挣扎不能,解脱不能?究竟如何才能去到更广大的世界?
走在没有阻碍的剑道上,他也缺乏了求索而得的喜悦。于沐枫而言,这一生唯一辗转挣扎、纠结反复才实现之事,只有身侧的夷则。
为求一个她,沐枫冥想苦思、画地为牢、耗尽修为,却从未觉得不值。
从与她互许同心之日起,他的世界终于又变大了。
*
道宗重建期间,沐枫从剑修转为医修,在紫阳谷培植起一大片灵植。与他相反,原本只求防身锻体的夷则反而拿起了剑,一招一式使得愈发精纯,有了沐枫当年的影子。
不知不觉间,同江清浅尊者立誓许诺的两百年已经到期,二人却没有任何离开的意思。
江雪鸿还在等陆轻衣,他们想陪他守下去。
清安四年,寂尘道君不顾滚滚雷劫,执意娶云衣入门。
对于这个少女的身份,夷则笃定就是两百年前的陆轻衣,初见便将无忧夫人的辟邪戒指慷慨给了她。沐枫却是将信将疑,直到吃下云衣送来的糕点,熟悉的滞闷感涌上胸腔。
“衣衣……她一定是那个衣衣……这要命的手艺……”沐枫躺在床上,有气无力道。
夷则幸灾乐祸替他催吐,笑过一阵,却又担忧起来:“每次看到他们夫妻俩和和美美,我总怕发生什么。”
她的直觉并没有错,江雪鸿表面如常,入魔趋势却在一步步加重。最终,长老们不得已联合北疆众仙尊将其镇压于暮水圣泉。
没有了寂尘道君威胁,陆沉檀当即在落稽山称王,妖军和阴兵直逼道宗领地。其他长老欺软怕硬,夷则不禁有些后悔:“寂尘只要想通了,定不会被邪道所惑,我看不至于在暮水净化那么久。”
“再关下去,云丫头都要移情别恋了。”
听出她想偷偷放出堕魔重犯的意思,沐枫晃了晃白须白发,配合道:“我眼瞎耳背,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“旁人装嫩你装老,还上瘾了是吧?”夷则用扫把抽他,“我犯了事,你也脱不开干系。”
沐枫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跟着扫地:“咱们同上刑台,也好。”
不等他们行动,江雪鸿居然已经自己出来了。
跟随云衣去青虹谷前,夷则扯着饱经磨难的青年,连声叹气:“这次你去落稽山,我什么都不说了,凭心而为吧。”
江雪鸿却冲长老依次行了礼,主动发问:“敢问前辈,究竟什么是爱?”
对因爱入魔的而言,这问题分外重要也分外难答。最后,是沐枫上前道:“世间有诸多爱之虚象,但归根到底,不过问己问心而已。”
“此番与云衣同行,你须得放弃空想,只去看,旁人是如何爱的。”
“待看过众生之爱,再去想:你当如何行此爱之一道?”
江雪鸿也确实照这般做了,带着对爱的全部领悟,下了昆吾剑冢,殉了苍生之义。
两位长辈待江寂尘视如亲子,自他殉道,夷则总时不时在半夜哭醒。得知江雪鸿还魂那日,又哭得差点厥过去。
“沐枫,我真的怕了,”她一边哭一边抖,“这两个孩子为什么这么苦啊?”
“会好起来的。”沐枫不住拍着她的脊背,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。
真的会好起来吗?
云衣断情丝,江雪鸿没实体,两个熟悉又疏离的人在昆吾剑冢久久对坐,沉默得令人绝望。
入夜的风带了冰屑,江雪鸿终于尝试开口:“衣衣,冷了记得燃火符。”
“老实念咒,别分神。”云衣板着脸斥责他,“不把你从昆吾剑冢捞出来,我怎么回去办婚礼?”
江雪鸿望着她不含喜怒的眼瞳,愣了许久:“……好。”
忘了爱你的感觉,只记得曾经互许的诺言。
背阴处,夷则起初并不相信沐枫的安慰,直到看到这副场景,才终于宽心下来。
是啊,心头的悲伤和身上的伤口一样,都会好起来的。
*
帮助稀碎的残魂离开剑冢、凝为人形,甚至还要穿上婚服、当众行三拜之礼,桩桩件件都不是容易的事。
沐枫飞速翻阅着上古禁术,夷则则在热切着张罗婚礼,邀请过宾客,又逗引起云衣亲手绣嫁衣。
云衣乱戳了许久也没拼出个东西,回头却见还是魂魄之身的江雪鸿已经无言绣了一只凤首出来,心理不平衡道:“你和我换一根针。”
换了针,她弄出来的金线仍旧歪歪扭扭,那必然只能是人的问题。
美人如画,坐在灯前皱眉不止的模样艳丽又娇憨,江雪鸿忍不住伸手去撩她颊侧的垂发。眼见半透明的指尖穿透青丝,不由微微一怔。
云衣却似有感应般抬眸,伸手就往他的魂魄之身里渡了一股灵力,重新偏过头:“动吧。”
有了灵力加持,江雪鸿终于重新撩起了她的发丝。
契阔会相逢,无情亦有情。
夷则同个老母亲般躲在屏风后捂嘴偷笑,被沐枫连拖带拽领了出去。
子夜寒意消退后,黎明终将到来。她迎着初升的阳光闭眼,脸上浮起夙愿得偿的欣慰:“这下,你我真的都变成前辈了啊。”
-《前辈》·end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