昌平九年的雪,比平时重了些许,天地肃白,唯有留月台光华灼灼,仿若仙宫。
留月台内,烛影重重,报礼单的太监收了声调,坐下宾客祝寿寒暄全了礼节,祝寿宴总算是正式开场。舞女歌姬鱼贯而入,眼波流转,霓裳拂动。
妩媚的琵琶女葱手抚拨,笑意盈盈,起了调:“白月——枕秋山——”
声未落,一袭青衣踏歌入殿,水袖行行,唱腔袅袅,一时间,巍巍金殿平添三分暧昧。精致的眉,琥珀色的眼珠,微微上挑的杏眼,眼底似有水光潋滟,不知是胭脂还是烛火,眼尾微微泛着红色,再往下是挺拔的鼻梁,没入面纱难见,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淡色的薄唇;舞裙遮掩了锁骨,又偷偷露出了肩头,圆润白皙的肩头引人无端遐想。
满座公子哥官老爷顿时来了精神,脸上倒是一个比一个正经,脑海中早将那领舞面纱下的容貌肖想了千儿八百遍。酒杯推迎间,闲谈声慢慢大了起来。
“今年珀光楼为祝寿倒是颇废了一番心思。”兵部尚书鲍忠挪了挪屁股,拿出一小方丝绢,沾了沾宽额头上细密的汗珠。留月台香炉成千,烛火无数,哪怕屋外积雪三尺,屋内的温度对于心宽体胖的鲍尚书还是过于暖和。“光说今年领舞的青衣,往昔无人能及这等舞姿啊。”
“今天的寿宴,主角可是太后娘娘。这凤凰寿宴,万邦来朝,诸国同贺,珀光楼自当使出浑身解数讨得太后娘娘欢心。”康和王撅起小胡子吹开茶汤上的浮沫,小黑眼珠暗藏精光,在舞女歌姬中流连,看向灯影中心那一袭青衣。“这眉眼,比往年的领舞美得多了几分凌冽......不过还是略微高大了些,比不上鲍尚书家里那几位江南可人儿。”
“哎哟,王爷谬赞,家妾不敢献丑。”鲍尚书连连辞让,暗暗啐了康和王一口,那几个江南的小美人儿刚来府中没两天呢,就被这厮眼线给盯上了。
安琥悄悄伸手拽了拽安贵妃,努力用气声说:“姐姐姐姐姐——她好漂亮好漂亮好漂亮,我要是有她一半漂亮就好了呜呜呜呜——”
平素清冷的安平乐,脸上破天荒的染上了几分笑意:“漂亮,的确漂亮。何止漂亮,简直眼熟得紧。”
“——恍惚沾罗袖。”琴声一顿,浅拨而收。一支《祝月》奏毕,满座兴味盎然。领众舞女敛袖行礼,琵琶女上前两步跪行大礼,低眉垂眼开口:“珀光楼恭贺太后,洪福齐天,千岁无疆。”大礼行毕,众舞女正欲退下,谁也没料到——
“且慢。”
太后她老人家突然开了尊口。
胡太后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,眉头高高挑起,“今儿这支舞,哀家甚是喜欢。”说到这,这位老太太又想起了什么似的,闭了尊口,招来宫女沾水净手,洗完手,挑挑拣拣半天拿了一块五仁莓酪酥,似乎忘记了自己刚刚留住了几位无足轻重的歌女——看她那架势,这莓酪酥吃完还得净手漱口,指不定还要慢慢品一杯龙须月籽茶润喉。
琵琶女脸色止不住发白,想张口说什么,用目光征求领舞青衣的意见。青衣陡然抬眸侧首,冷冷看了她一眼,琵琶女立刻闭嘴低头。
大殿中谈论声微微冷了,人精们交换着眼神。皇帝段泽时笑着看向太后,问道:“母后,是看到了满意的舞女,想挑几个回去解闷儿吗?”
那胡太后终于恍然大悟般想起了这群珀光楼的人来,继续评点道:“满意是满意,不过哀家看来啊,今天这领舞的,才是点睛之笔。少了这领舞,这舞啊,可就不成样子了——”皇帝听到这里,脸色微变,落在眼里成了几分无奈。
“——行溪,”胡太后挪着瘪嘴,挤出个慈祥的笑容来,“你费心了,赐座。”
青衣“美人”倒镇定自若,温文尔雅地行了礼,揭下面纱冲太后挑眉一笑,开口便是一道散漫的男声:“多谢太后。能让太后赏笑脸,是微臣莫大的福气。”
满座哗然。
“哐!”一向敦厚寡言的和丰侯突然栽倒在地,小胖手费力地向前指,嘴里发出一堆不知所云的气音。一群人连忙顺气的顺气,倒茶的倒茶,宽慰的宽慰。好半天,和丰侯哆嗦着嘴唇,终于吸足一口气,全力暴喝道:“逆子——————”
一片混乱中,某位穿红戴紫的公子哥儿猛地一拍脑门,一句话十八个调,打鸣似的叫嚷起来:“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行溪——”
谢行溪。
这位谢行溪到底是何许人也?和丰侯独苗儿子,京城第二纨绔,不学无术二世祖。早年和丰侯膝下只有一个女儿,后来费尽波折找到了沧海遗珠,百般疼爱千般呵护有求必应……可惜侯夫人早年归西,和丰侯又长期驻守在外,这谢行溪便自由生长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。没事就遛鸟赏花赛马填词,还一时兴起在勾栏学起了唱曲,年年流行的曲目,必有他的手笔——可他给侯爷写的回信呢可是认认真真胡编了国子监学习记录,贺参谋都看不出破绽来。
那厢闹腾不断,谢行溪仍是散漫笑嘻嘻的模样,暗暗抵了抵牙尖,懒懒开口:“还请太后赐座。”
胡太后满意点头,抬起眼睛环视一圈,最终看向了气急败坏的和丰侯方向,似是要开口赐座。安贵妃轻轻皱了皱眉,正欲说话,一个人影猛然起身——
“禀告太后娘娘!臣请赐座于此!”
哄堂大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