卯时,夜凉,月薄。歪斜的落魄小屋旁,立着一个浑身散发怨气的灰色人影,发梢落了些许霜。谢行溪脱去了张扬的外袍,换回了平素惯穿的灰衣,脸上带着几分不虞。身边的少年犹豫良久,试探着开口:“谢公子,昨日花满都抓到犯人的事,我们府上也都听说了,犯人审讯应该一切都....顺利吧?”闻远身侧的双成探头探脑,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的好奇与催促。
昨日花满都活捉了犯人,沉昭司上下欢欣鼓舞。一场审讯,全司恨不得都找点理由凑过来听听。
然而回敬他们的,是无常命运嘻嘻怪笑,兜头泼下冷水。
“苟乐!你当真是死不悔改。满口胡言!”审讯间里,狱丞刘鹏双眼通红,气得胡须发抖。昨日那白衣人被押运时,一路都在“呜呜”叫嚷,踏进沉昭司,那人却忽然冷静下来,开始时一言不发,后来受不住刑罚,便颠三倒四、胡编乱造经历。
他一会儿说自己叫“少思”,是新到盛京的江湖扒手;一会儿说自己叫“韩孙哲”,是隐姓埋名的江湖散人;现在又改口说自己叫“苟乐”,咬死了对刺杀一案浑然不知情,自己只是收了点小钱,帮人把尸体从花满都扔下去。
“血犬已经验出来,剥死者脸皮的,正是你身上配的刀。”谢北林盯着苟乐的双眼,分毫不挪动。
苟乐眼珠微微一动,又不偏不躲迎上谢北林的目光:“嗨啊,官爷,做我们这行的可不容易呐,老板有什么需求,我们都得满足,那老板就是不想给他留脸皮,我有什么办法。”
“老板是什么人?怎么联系的,在哪里相见?”“做我们这行最重要的就是不能知道老板是谁....”
“少给我插科打诨!事关当今圣上刺杀一案,不是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糊弄过去的。说清楚,老板是什么人?又是谁来接应你!?”“官爷,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,都是道上的朋友.....”
谢北林忽然打岔:“你把他脸皮剥下来扔到了哪里?”
苟乐忽然舌头一滞,双手不自然地绞到一起。
此后,苟乐的话语越发的混乱,问他东他就答西,指着鹿也瞎掰成马。此后各种问题也是答得稀里糊涂,自我矛盾。问他叫什么名字,便信口胡诌一个;问他同伙姓甚名谁,他哭天喊地发誓自己只是独行;问他为什么把“叹往生”放到尸体里,他满脸无辜说不知是什么东西……这人踏进沉昭司那一刻,已然打定了主意,要把刺杀案和毒物都推给不会说话的尸体。
谢行溪再也听不下去这场闹剧。
一路拨开迷雾,本以为能柳暗花明,谁料满怀欣喜抬头,对手早已堵死了出路。
城中调查阻碍重重,事到如今,六和营或许是最好的破局关窍。为此,谢行溪不仅带上影卫,在整个六和营布下落网,还带上了闻远——至于双成,是早早蹲守在了六和营门口,非要与他们同行,不出意外挨了谢行溪又一通数落。博弈远未结束,这一次,定要将对方一军。
小巷中忽然传来细细索索声,蛇头揣手弓腰,从阴影中露出一点身形,又缓缓缩回原处。谢行溪会意,不远不近跟了上去。四处穿行半晌,蛇头停在了一间旧屋边,回头对谢行溪等人一颔首,身影消融在了黑暗中。
“咯咯”,巷边木窗被轻轻掀起缝隙,腐朽的木料发出轻微的响动,窗中妇人低声相告:“那家的男主人便是摆渡的王大飞,蛇头已与他讲清原委,还请大人待他与家中妻儿说几句体己话。”
摆渡遇上了皇帝刺杀案的关键人物,稍有不慎,便是人头落地的结局,此时生出几分留恋确是情理之中。不多时,屋内传来低低交谈声与衣物沙沙声。
约摸一炷香后,屋门“嘎、嘎”推开,身形敦实的男子抱着睡眼惺松的女儿向一行人走来,身后的妻子牵着儿子,轻轻掩上房门,她眼角还挂着晶莹泪珠。王大飞蹲下身,将女儿放下。小女孩儿睡眼迷蒙,揽着父亲肩膀撒娇要抱。王大飞抬起手心贴了贴女儿脸颊,笑眯眯说了几句,逗乐了小女孩儿。女孩儿撒了手,王大飞手上没轻没重抹了一把她的脑袋,带着残留的笑意走到谢行溪面前。
不过短短几步,王大飞走得却沉重,到了谢行溪面前短短舒出一口气,淡淡笑着:“终于是可以放下这个担子了。”
他紧绷的肩慢慢松懈下来,面容越发柔和憨厚:“官爷,我也就直说了吧——”
“——这背后的人,你、动、不、了。”话语未尽,王大飞手中寒光闪过,干脆利落划拉开自己脖颈!
温热的血撒了谢行溪半张脸,在月色中,红得凄烈异常。
变故发生得太快,所有人都警惕着潜伏的刺客,无人料到王大飞会如此决绝干脆地选择死亡。于是众人眼睁睁看着王大飞带着笑意,重重砸到地上。他的妻子飞速跪下,回身挡住两个孩子的眼睛,大张着嘴无声地号哭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