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稷也抬眼望回去:“先不说你能否入朝为官,就算你开始变法革新,又有什么用呢?这天下沉疴无数,宁高祖一统天下时埋下了无数祸患,无论怎么改变法制,都不过是在水中浮木做雕刻——无根之木,安能长久?当今世道,朝廷内外骚动无数,唯有点燃一把大火,彻底烧尽。不破不立,战争无可避免。”
“那你又要复现铁骑蹄下悲剧了吗?火不会烧到你的身上,但是落到每一个百姓身上,便是亲人离散、水深火热。诚然,不破不立,但是宁高祖一统天下不过十九年,战争制造的创伤旧伤未愈。暂且不说征伐的伤害,当人们心中的阴云没有散去之时,当宁朝统治并不是残暴无道之时,谁替你冲锋陷阵?谁为你热血澎湃?我若是在高层慢慢斡旋,除贪腐、杀佞臣、清酷吏,假以十年、二十年,必然教天下更新。”谢行溪语毕,低低骂了裴稷一句:“鲁莽武夫。”
裴稷亦是轻轻回骂:“迂腐圣人。”
然后两人都错开眼神交锋,静默下来。
这样类似的对话发生过不止一次,但裴、谢二人莫名觉得,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语言交锋了。两人的纨绔,都当不下去了:一个人怕和丰侯府权势滔天惹人算计,日日声色犬马,明晃晃表示和丰侯府后代对他们不会有威胁;一个人怕遗孤身份终要招致杀身大祸,不与权贵往来,自称龙阳之好,纵情酒色,表示楚国不再有后、楚人毫无野心。但如今局势动荡不安,盛世难以为继,是选择路途、重新洗牌的时刻了。
片刻,谢行溪打破了沉寂,把话题岔开去:“但这赵王如果想要谋反,总觉得不太能得逞。皇上遇刺,还有太后。当今太后虽然挥霍无度,但是大敌当前,应该还是会把她万锦谷的家底都掏出来——这江山毕竟是她和先皇一同打下的。赵王还在这盛京里,等今天沉昭司审讯结束,太后直接绑了赵王便是。可……赵王当真毫无准备吗?或者说,真是赵王想要谋反吗?”
听罢,裴稷往后一靠,闭上眼懒洋洋答道:“再不济,还有你和丰侯府,还有镇西大将军,还有江南总督。北方那位想要打下来,首先就要问问和丰侯手下二十万寒铁,同不同意。谁知道呢?这时令,你还是早早离开京城吧。”
谢行溪舒展身体,站了起来,溜溜达达往外走:“多谢招待,我回府睡觉去了。”
躺在椅背上那人动也不动,等到谢行溪脚步声听不见了,才低低说出一句:“……慢走不送。”
走出侯府几步,谢行溪又转过身来,对着侯府大门冷笑:“太后知道你真名叫裴稷吗?裴富贵?”大门牌匾上,“识命侯府”四个字又金光闪闪又令人发笑。于是谢行溪垂着眼又笑了一声,身形晃动,离开了。
镇西大将军府。
闻远领着困恹恹的双成穿行在府中,最后停在了双成的客房外,闻远终于紧巴巴开口:“双姑娘,到了,快些休息吧。”
迷迷糊糊中,双成略一点头,没注意脚下门槛,被直直绊倒,闻远忙接住她:“小心!”
这下双成算是被吓醒了,她和闻远大眼瞪小眼愣愣看了片刻,闻远刚想掉头跑走,双成忽然蹦出一句:“糟了。”
“什么?”闻远以为自己听岔了。
双成缓缓蹲下身,懊恼地抱住头:“我真蠢。”
这下换闻远吓得发愣了。没等闻远询问,双成看见他呆滞的神色,叹了口气快速解释道:“我此番前来盛京,是不告而别。个中缘由复杂,但是总之有人在找我,可能是追杀也可能是担忧,但我得躲到我爹出现。昨天我因为一时好奇去六和营看了刺客抓捕,实在莽撞草率。你协助沉昭司抓住刺客的消息此刻应该传遍了皇城,而我与你同行,身影怕是已经被有心之人发现。我不该回镇西将军府了。”
“那我怎么帮你?”闻远感到一点紧张,同时升起一点隐秘的兴奋。
片刻,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从将军府后墙翻出,又帮另一灰扑扑身影翻了出来,两人在雪地中跑动,径直去了翠香楼。
同一时刻,将军府大门迎来了一队不速之客。姜照雨长身玉立,面如寒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