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时辰前。
谢行溪靠在诏狱阴湿的墙壁上,闭目小憩。门口烛影晃动,谢行溪掀开眼皮,见着一位面容陌生、身姿熟悉的来客。
那人鬓髪皆白,双眼已浊,偏生了一对入鬓眉、一双瑞凤眼,嘴角带笑,便自带了一段潇洒风流。老头儿背手弯腰,冲谢行溪扬扬脑袋:“喂,小子,猜猜我是谁?”
墙角的谢行溪颤了一下,难以置信地抬起头,嘴唇翕动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。他抵着墙踉踉跄跄站了起来,眼睛发红像是要滴出泪来,边走边发问:“……师父?”
这一句可怜兮兮的“师父”叫得陈风清神清气爽,直起身子抖抖手腕,翻腾出一把钥匙,三两下开了牢门。陈风清歪起一脚踢开牢门,得意道:“好徒儿,还认得为师。”
语音未落,谢行溪拖着脚链栽到了对方怀里,暗暗咬着后牙,把哽咽逼回嗓子眼里去。好一会儿,才把下巴从师父肩上拿开,想张口说点什么,又怕眼泪断了话语、言不成音。
朝堂将倾,纵使是他陈风清也没有办法让徒弟有足够的时间平复情绪。陈风清暗叹一声,拍了拍他脸颊,抽出腰间佩剑行云流水斩了锁链,又从肩上解下一柄剑,抛给谢行溪,问:“小子,还挥得动剑么?”
抚过“惊蝉”剑铭的凹凸,谢行溪终于找到些挥剑的气力,于是他低低一笑:“定然不会辱没了‘清风’的剑意。”话语间,他不由自主看了好几眼师父手中剑。
那剑通体泛青,剑刃极薄,薄得浮起冷幽幽的狱光。剑身古朴并无花纹,只有在靠近剑柄处刻了两个枯瘦的字——“拂叶”,字尾上钩锋利异常。陈风清见他打量,挽了个剑花笑起来:“来,认识认识,这是我的老友,‘拂叶’剑。为师今天便让你看看真正的清风剑法!”
顺着剑花余式,陈风清凤眼带笑上挑,身形未动,“噌——”反手运剑挡住了背后刺客的一式!
狭窄的诏狱间,金石相撞声声激荡。陈风清点地轻盈翻身而起,荡过胡柏芝的攻势,空中出剑,手中剑挑向对方后颈:“清风剑法,脱胎于十道剑宗第九道。”
“嗡!”胡柏芝偏头退避,手中双刀回撤,接下陈风清一剑后用力向上推开,“拂叶”铮铮颤抖。陈风清落地画圆退剑,呼吸之间迅速侧身矮腰,双手抵剑,剑如怀中青蛇咬向胡柏芝小腹:“此道名为‘无意’。”
“拂叶”干脆利落咬进血肉,胡柏芝忍住剧痛,弯刀下绞。陈风清已经点地换力,“拂叶”顺势向旁抽出,划过胡柏芝手腕:“‘无意’之剑,虽见风花雪月不可驻足。”
“惊蝉”剑动,谢行溪闪至胡柏芝身侧。胡柏芝脖颈拉出一条血线,她双目圆睁,弯刀大开捅向谢行溪心脏。陈风清快速踢了一下对方脚弯,借力抽出佩剑。胡柏芝失了力,栽倒在地。
剑回,又出。陈风清蹬地转身甩剑,剑尖抹过两个刺客的脖子,血珠飞溅:“‘无意’之人,不可有停留,不可有归处。”
巷道灯火愈发晦暗,黑压压的刺客身影晃动,抬眼望去,前路尽是刀光剑影。不等谢行溪丢开手中刺客尸身、抽出佩剑,眼前长刀已至。“叮”陈风清轻巧退步,手腕翻动弹开长刀,收剑划破刺客喉咙:“‘清风’之剑,见风花雪月不可驻足,见风花雪月亦不可回避。”他心中微微叹息,叹二徒弟并不适合清风剑法,叹三徒弟无意江湖,自己今日怕是清风剑法的绝唱了。
这么想着,陈风清剑意越发洒脱,纵剑出入刺客之间。真真是身如清风,剑无定形。谢行溪目光不错看着师父近乎炫技的剑法,看他手法变幻,看他剑引血花,看他恣意猖狂。谢行溪一面荡开刺客的攻势,一面高声发问:“师父!我和北林的剑铭是‘惊蝉’‘拂叶’。北林继承了你的剑铭,那我‘惊蝉’之铭,是从谁那里继承的?‘惊蝉’‘拂叶’究竟是何意?”
当年他拜师半年后,陈风清发现他的堂兄天赋异禀,高兴非常,一路纠缠收了谢北林当三弟子。昌平元年,陈风清终于为他们俩一人打造了一柄佩剑。准确来说,是打造了两柄剑,让他们自己选。
一剑铭“惊蝉”,一剑铭“拂叶”。
谢行溪至今清楚地记得,当自己拿起“惊蝉”时,陈风清久久望着自己。哪怕是在重重□□下,也能看见他神色闪动,最后落成矛盾的情绪,那微微的遗憾与庆幸交织,留在了谢行溪记忆中。
最后一个刺客倒下,陈风清立于满地死人间,剑身青色越发通透,血汇成一线淌下。陈风清振剑入鞘,血珠泼地。
他转头,仍是倜傥的笑:“走吧,快些救玄铁营姓贺那个。”
他不答,谢行溪也不再问。谢行溪取下灯盏,岔开了话题:“等等,带上……我父亲吧。”
和丰侯的头颅孤独地靠在草席上,皮肉翻开,已经不成人样了。谢行溪默默削下一截衣袍,珍而重之抱起父亲的残躯放进布料,整理成一个简单地包袱系在身上。这个时刻,陈风清只是紧紧沉默着,望着旧友被煮得烂熟的肢体,凤眼露出了它原本的锐利模样,握着剑柄的手慢慢收紧。
做完这一切,谢行溪既不愤怒,也不悲恸,只是感到一点麻木,麻木得甚至有些步履轻盈。他走到师父身边,忽地茫茫然开口:“太后做这一切,我看不明白了。”谢行溪本以为太后只是穷奢极欲些,大难当前还是能挑起重任、缉拿凶手,这近乎天真梦想破碎在昨夜。谢行溪猜不透了,自己看到那个拿和丰侯头颅取乐的太后,是被佞臣挑唆,还是本性如此?是想平定乱局,还是始作俑者?
一旁的陈风清接过灯盏,在前领路:“很多年以前,万锦谷谷主有一个女儿,相貌平平无奇,但是用毒用蛊的功夫,可谓是万锦谷独一人。那女子不顾父母反对,和一个野小子私奔,生下了胡月。那男人也只是利用她,从未真心待她,私奔后第三年想要置她于死地。谷主女儿拼尽了一身功夫,杀死了那男人,但是万锦谷也不要她这个反叛的女儿了。最后啊……我只知道她一步一磕头登上万锦谷的最高峰,谷主亲手送了她最后一程,但也收下了胡月。”
“所以太后是个不受重视的私生女。”谢行溪锈钝的头脑开始运转。
陈风清颔首:“万锦谷最不受人待见的小东西,不过谷主也算对她尽心了。她本可以在万锦谷平稳度过一生,可惜谷内弟子叛乱,她狼狈出逃,遇到了……高祖。错就错在,胡月还是继承了他母亲出神入化的下蛊功夫,凭着这一点,走上了太后之位。”各中细节,尽是血腥算计。
人如果缺少过什么,那他就会拼命攥紧什么。谢行溪渐渐回过味来,被自己的猜想惊得发冷汗:“太后要的是,曾经求而不得的权力富贵。如果太后之位还不够,那她难道是想夺了皇帝之位吗?”
陈风清笑而不答:“皇上遇刺之时,身边侍从都是绝世高手,你以为他们当真挡不住那一道暗器吗?”那些侍卫,都是太后安排给皇上的,听的当然是太后的意思。可怜的赵王,被人借作刀使了还自鸣得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