婼支族长看着这个小女婿。眼前的季,看来与去年送芸回来时别无两样,可明显已成长了好些。他自然知道孩子都是要成长的,可此时此刻,此情此景之下,这成长莫名让人心酸。
他点头道该是如此,说完他便走到后门,喊了一声芸大哥的名字。在等待之时,他悄悄擦掉了眼角的泪水。
过一时大哥过来,族长对他说了,大哥便走到东间父母房内,端出东西来。族长将火盆内加了柴火,大哥便就着火盆的光埋头用石刀雕琢起来。雕刻好后,将两块长宽不过半掌,上有契文的木板交给父亲。族长拿在手上看了看,然后将右契交给了季。季双手接过,仔细看过后小心放入怀中。
“此便为右契,若是有人秉你们的命令来找我,不见这右契我不会理会。”族长道。
“正是如此,”季道,“如今我族人生死不明,姜寨獠牙显露,还是小心为上。”
“还有什么要嘱托的吗?”族长问。
季沉默一时,终于道:“这次出去,不知前路到底如何。若是长年不归,我担心芸和孩子……”
婼支族长只是摇手,让他不要担忧:“她们两个在我这里,你只管放心。”
季长揖谢过岳父。
堂上夜风吹过,火光随灰烬一同飞舞。
季离开堂上,走回房间时,看见厨房处的光亮。夜已深,那是芸的母亲和她嫂子为了他们明天出发在准备干粮。季在夜色中站了很久,才推开门进入屋内。屋内,火盆里的光已消失,房间里,芸和孩子久等不过,已经熟睡。
第二日一早季等人吃过早饭,彼此又再次嘱咐交代过一番便要出发,然而却突发意外状况:迫叔坚持要回尼能去居住。他要去守着祖坟和村落,等待族人归来。
婼支族长和季极力劝他留在婼支:村里空无一人,万一有个什么野兽或异族之人,迫叔一个人如何抵挡得住?可迫叔态度坚持:“有什么危险我也不怕!没有人气的屋子很快会坏掉。我要去常打理,好好把屋子守着,等人回来。而且,若无看守,怕坟茔出问题,我要回去守着。”
几人轮番劝说都无法打消迫叔的主意。族长只好命人临时加急准备口粮及生活必需品,又派芸的大哥带两个人随迫叔过去尼能住几天。迫叔却坚持不要人陪着,道他是回自己家,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,还要人陪吗?如此坚持,弄得族长焦躁,却也只能暂时随他去,再做他议。
终于到了要离别的时候,婼支诸人一直送到了山脚。季他们再三让他们留步,族长终于道:“那就送到这里吧。路上注意安全,等你们回来。”尼能诸人拱手致谢。季请岳父母和各位哥哥嫂嫂保重。
芸摇着壮的小手,说道:“和阿爹说再见,让阿爹注意安全,保重自己。”她虽笑着,眼圈却是红的。季看着她,伸手从孩子的头一直摸到抱着孩子的芸的手,紧紧握了握,到底狠心转身离开。
两日之后,一行人走出伏牛山口。到了清河转弯处,一行人向西折返,返回尼能村内。
当日几人清扫打理坟茔。次日早上,五人携带三只陶鼎,里面装有黍米饭,三条烤鱼,一鼎野菜汤来到坟茔前祭拜。
几人恭敬将祭品摆好,然后由季领头跪下,身后易叔,迫叔,序与运分别跪于左右。
季一拜而起,长声道:“祖先在上,不肖子孙季率族人易,迫,序,运四人今日前来祭拜。族内突患大难,除不肖子孙五人外,余下皆不知所踪,吉凶难料。我今日起誓:
“吾等必寻找到族人,天南地北,刀山火海,万死不惜。惟祈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保佑我等尽早找到族人,保佑族人平安,早日回归。此番奇耻大辱,我必报之,我必折断仇敌,有如此箭!”说罢,他一手折断了那姜人留下的两只箭。
再拜又道:“因族人亡去,无力备齐三牲,今日只得以潦草之物敬献列祖列宗,他日寻回族人,必再以隆重之礼郑重敬上!”
祷告罢,季领着四人三拜之后方才起身。苍于旁行躬身礼。
从刚回到尼能那一日骤受打击喉头咳血以来,至今天季的嗓子仍然沙哑。此番祭祀,他心情激动,声音暗哑,甚至有几字根本无力说出,让人听来,只觉沉郁黯然。
祷告罢,尼能几人三叩首。一阵旋风忽然而起,在坟场之上久久盘旋。
祭祀完毕,季他们便要动身了。迫叔将他们送出村外。季还待要劝迫叔去婼支生活,迫叔只是笑着摇头。他的小儿运眼中含泪,神色不舍,却被他一巴掌拍在肩上:“不许哭!”
他不许孩子哭,自己却是明显忍不住的模样。季咬牙道:“走了!”
众人于是狠心转头,一步步向东而去。身后,传来迫叔苍老的长调:“回家了,回家啦……”一声声,不知是否在召唤那些不知踪迹的族人。
蓝天之上,带状白云一条条拖着,远望是伏牛山熟悉而又庞大的身躯。一步一步,村落逐渐落在身后,变得遥远。
当村落终于要掩在起伏的地势之后时,季还是忍不住回头。当他跪下一叩首时,眼里的热泪终于滚滚而下,落在了干燥的泥土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