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时分,庭院还裹在雾里,陈蔚青坐在窗边,披着一件浅灰的呢绒斗篷。她的手指停在一封刚刚拆开的信上,信纸边缘已有些卷起,是两周前从上海寄来的,邮局今天才送到。
她一眼认出那熟悉又跳脱的字迹——
“蔚青姐,我这回是真的要演主角啦!”
信写得热烈,几乎每一句都在跳跃,像她那个人一样,一边用力地朝前奔跑,一边喊着“你快看我,我做到了!”
“我试装那天,导演一直皱眉,我以为要黄了,结果他说:‘还不错。’你知道吗,他说‘还不错’的时候,我差点哭出来……我真的以为我不行了。”
“拍摄延期了一天,我在服装间等了一个下午。隔壁有几个姑娘在换戏服,说我长得像她们的亲戚,一个日本人。你说奇不奇怪?我从小就有人说我长得不像我们家,可我还是觉得我就是这里的人。”
“这几天忙到连饭都顾不上吃。但我不觉得累。你说我是不是太蠢了,连累都不敢觉得?我就是想演完这场戏……然后写信告诉你:我做到了。”
“我知道你忙,我知道你可能收不到这封信——但我还是写了。”
“我会一直写的。”
信的最后一行停在纸角,像她说完话,站在舞台中央笑着鞠了一躬。
陈蔚青的指尖停在那一行“我会一直写的”上,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钝钝地敲在心口。
她笑了笑,突然想起她前两封信都没回——这几个月发生了太多的事,但这封信一定要写回信了,要恭喜她拿到了第一个重要角色,以后一定会有第二个、第三个……她一遍在心里编织着回信,一遍合上信,没有收起来,只是将它轻轻放在茶几上,然后起身走到屋角的书架前,习惯性地拿起那天的晨报。
报纸纸张尚新,墨味未散。她本想跳过社会版,却在翻到第三页时被一道标题钉住了眼:
《上海新人混血女演员在片场失足坠亡》
她怔住,目光落在副标题上:
“室友称其为南州人,年约十八岁,租住法租界小街女子宿舍,近期情绪不稳。”
接着,是一张模糊的照片——不是她,而是片场散落的戏服和一只断掉的鞋跟。
她的脑中“轰”地一声炸开,整张纸仿佛失去了重量。
她一页页翻过去,越翻手越抖。直到看到报尾一行小字——
“知情者称其近日参与某剧组拍摄,曾因拒绝特定‘陪酒安排’与剧组人员发生争执。”
那一瞬间,时间仿佛抽走了所有颜色。陈蔚青缓缓坐回椅中,手中那封还温着余香的信纸就摆在面前,而报纸却像是一道冰封的刀,把信纸活生生切成了过去。
她喃喃道:“不对……她还在写信啊……”
声音轻得像风吹动纸页。
她再也忍不住,低下头去,一声没出,只是把脸埋进手心。
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简,她挂在窗边,眼睛亮晶晶的,然后她站在楼下,伸出双手。
“大小姐,你敢不敢跳下来?”
她想起罗简唱电影里的曲子那晚,灯影在她的睫毛上跳舞。想起她坐在桌前写字,写文章。想起她在校庆上演的玛丽娅……
她忽然站起身,跌跌撞撞地跑出屋子,像是想冲出这个不该存在的清晨。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穿鞋。仆人在门口唤她,她充耳不闻。
风在耳边呼啸。冬天的南州没有雪,却冷得刺骨。她一路跑到后院树下,脚一顿,整个人忽然就跪了下来。
她抱着那封信,像抱着一个小小的灵魂,喉咙发不出声音,眼泪却止不住地流。
不是嚎啕,不是大哭,只是一种仿佛撕裂脏腑的安静的、无法反驳的悲伤。
她不知道她是坐在地上哭了多久,只知道回过神来几个女仆已经搀着她把她放回了床上。
她缓缓起身,把信纸抹干,重新折好。
“对不起。”她轻声说,“我来晚了。”
那之后的事,她几乎记不清了。
她只记得自己像一团脱了线的布,躺在床上,四周安静得可怕。屋外的风敲着窗纸,却一直敲不进来。她一直盯着天花板,连眼都不敢闭——只要一闭上,就看见简在信里朝她笑。
“我这次真要演主角啦!”
可是蔚青连这个她要演主角的戏的戏名都不知道。
后来据沈时砚说,罗炽南当天就把工作辞了,买了一张去上海的船票,没人拦他,也没人敢拦他。但三天后,他就回来了。
那天黄昏,女仆来报,说“罗先生来了”。她一时没反应过来——“谁?”。但下一刻她就明白了。她穿好衣服下楼,看见罗炽南正站在门口,整个人像是风吹久了的老木头,面颊瘦了一圈,眼窝凹陷,胡子拉碴,手里拎着一个几乎空的布袋。
他没有带回任何行李,也没有带回什么“结果”。他只是站在那里,像是从上海那个巨大的绞肉机里,空手逃回来的人。
“她……是在法租界租的小房间。”他说,“那晚拍完试镜,剧组说导演请吃饭,她没去。她说——如果这个角色是靠陪酒换来的,那她宁愿不要。”
他说得很慢,每一句都像是在拔自己一根骨头。
“后来她被临时换了角色。本来是女主角,结果只给了个连台词都没几句的边角戏。她去后台问是为什么,有人指着她笑,说——‘你以为你是谁啊?一个杂种,还想当女主、还敢拿架子?’”
他低着头,嗓音像从地底挤出来的。
“他们还说:‘你这样谁会让你拍戏?一点规矩都不懂。’”
他顿了顿,哽咽了。
“那场戏是在一座仿旧茶楼里拍的,她要从三楼走下那段外挑的木梯,戏里安排她端着茶托走得飞快,好让镜头能‘一气呵成’。但她就这样……就……摔了下去。”
“据说她是分了神。导演在一旁催场,副导在喊‘快点’,她看了一眼摄影机那边,聚光灯正对着她脸,那是她换角以后为数不多的镜头……她没站稳,脚下一滑,整个人就倒下去了。”
他终于抬头,眼神死死盯着前方。
“她落地那一刻,摄影机还在拍,灯还没灭,所有人都在看,但没人第一时间喊停。“
他说到这里,声音终于发了抖:“她当场没死……过了好久他们才把她送到医院,她还醒了一会儿。”
他眼圈发红,颤抖着声音继续说:“她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:‘是不是我说错了台词?’”
他再也说不下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