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阵鸟鸣骤然响起,又迅速归于沉寂。阳光隐入乌云,更添了几分沉闷与压抑。
两人走到第一座坟前,细看之下,林安才发现墓碑上竟空无一字。
她侧头看了陌以新一眼,只见他低眉注视着这无字的墓碑,脸色虽无波澜,眼神却分外复杂。在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眸中,有痛苦,有愧疚,又有一丝事过境迁的空落。
林安从未在陌以新眼中看到这么多情绪,她无声地叹了口气,默默向后退开,只远远看着,留他一人在墓前独处。
接着,林安有些意外地看到,陌以新屈膝跪了下来。
总是长身玉立的他,后背从未显得如此单薄。在阴沉的天色下,他一身白衣隔世出尘,如同往常一样光华夺目,令人移不开眼。然而此刻,林安却转开视线,不忍再看他萧索的背影。
这两座坟,其中一个埋葬着林初的母亲,另一个又是谁,与陌以新是什么关系?林安出着神,不知过了多久,直到余光瞥见陌以新终于站起了身。
他缓缓转头,看向不远处另一座坟,然后举步走去。
不知是不是林安的错觉,陌以新眼中的痛苦之色仿佛比方才还要浓重了几分。林安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,心头涌起一股久未有过的不安。
她忽然发现,自打从针线楼离开,她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种不安的感觉。
初见之时,他一袭月白长袍端坐于石桌之后,墨色的眼眸中清光淡淡。这双眼眸,无论深沉时、含笑时、探究时,始终保持着那种难以动摇的沉静。
似明月高悬,无声却令人心安。
或许,就是这双沉静的眼眸,悄然安稳着她蓦然闯入陌生世界的惶然孤立。而此时此刻,这双眼中泛起了涟漪,她的心便也随着轻轻一颤。
林安不知道陌以新从前经历过什么,也不知他与这些逝者有怎样的过往,却从他的眼神中感觉到,这是一种她无法承受的沉重。
林安在掌心轻掐一下,不再多想,抬步跟了上去。
陌以新正在第二座坟前站定,听闻身后的脚步声,回头看向林安,似乎有些意外她并未像方才一样退到远处静候,反而主动靠近过来。
林安在陌以新身后停下脚步,沉声道:“我什么也不知道,但……至少你不是一个人。”
潮湿的山风吹过草丛,簌簌作响。陌以新瞳仁微晃,刹那的讶异后,眼中升起更多的意外与探究。
林安轻咳一声,认真道:“我只是说,如果你需要安慰的话,不必硬撑着。哭一场,也没有什么不光彩的。”
陌以新一怔,继而轻轻一笑:“林姑娘,谢谢你。”
林安微一点头,不再多说什么。
陌以新转回身,看向这块同样无字的简陋墓碑,良久才轻轻启唇:“她便是林初的母亲,我的长姐。”
林安心头不由一跳——她是陌以新的……姐姐?那么林初,岂不就是他的外甥。
她不去多想,也不多问,只上前一步,正色道:“这位夫人,你的儿子是个很好的少年,他很聪明,很坚强,也会过得越来越好,请放心吧。”
陌以新的视线仍落在墓碑上,声音低沉而微哑:“往年我尚未为官时,向来是独自前来祭奠。此次与你一起,本只是顺势而行,此时却觉得,我似乎做对了一件事。”
林安抿了抿唇,虽不知该如何回应,心里却莫名一松。
陌以新也没有再说什么,只静静站着,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无字的墓碑,看向那许多模糊的画面。
天罗地网中,长姐用身体阻住了他杀出重围的剑尖。
他只一瞬停滞,暗器自八方破空而来,划破他的皮肉。
手中长剑滑落在地,他缓缓倒下,呕出的血带上了可怖的黑色。
“挑断手筋脚筋,震断浑身经脉,扔进天影山罢。”一道声音如同宣判一般在他头顶盘桓不去,反复回响,又勾起了无数次午夜梦回的绝望。
眼前的画面充斥着令人刺目的血红,却不曾在陌以新眼底染上一丝泛红的颜色,仿佛所有遗恨与不甘,都被收进了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眸,只剩下丝丝点点的清冷和淡漠。
沉默许久,陌以新伸手缓缓抚上墓碑那粗糙的石面,轻声开口,一字一句:“我,不怪你。”
林安心头微微一震,只是此时的她尚不知晓,这短短四个字,包含了怎样深重的无奈与孤独。
林安悄然看向陌以新,正撞上他转来的视线。他的一双眼眸已然恢复如初,看不到任何痛苦过的痕迹,温雅一笑道:“咱们回去吧。”
平日的陌大人又回来了,林安松了口气,又莫名有一丝怅然,仿佛在方才那段短短的时间里,不知哪里有了一些不同。
“嗯。”林安将脑中的念头清空,忽觉面上落了一大滴水,抬手一抹,仰头望天,喃喃道,“下雨了。”
“是啊,看来得快些下山了。”陌以新道。
林安暗暗摇头,他们正在天影山最深处,看此刻云压山头,天色暗得发沉,大概赶不及在雨势变大前出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