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那日在知府衙门见过赵云澜后,已过去五六日了。
那日她先是如秋末的一场冷雨,凄凄惨惨、寒寒彻彻地突兀登场,再到尾梢的惊慌离去,虽匆匆却也难以忘怀。
那日的她是如此的不同。致使晏菀放心不下,前后去帖四次,皆投石如海,杳无回音。如此不寻常,晏菀虽心急却无可奈何,可就在今早她身旁的近侍突然地出现在晏菀院中,相邀晏菀前去如是观一聚,这下是非去不可了。
明镜台上如是观,这大名鼎鼎的,倒是不是什么玄门道观,而是座实实在在的佛寺。闻说前朝至元年间狮子国高僧昙摩罗东渡来梁,始至越州,欲一路北上寻九九八十一座庙寺斗法辩经。第一站便是这莲华寺,也就是如是观的前身,却也始折于此。
这位嚣狂的异域高僧携有一至宝,名唤幻音莲净,是一朵五色金莲,能伏魔降妖、除灾去厄,纷纭中更是传有起死回生、渡化孽海、回溯时光之逆转神通。而当初昙摩罗踏进莲华寺便以此宝物为题,借机诘难。
时逢莲华寺寺主玄空禅师闭关清修,寺中众僧竟无一人对答和意。只在第三日清晨一小沙弥手持莲花而来,不语不言,只将那犹带晨露的新鲜莲花端放于金莲侧。待七日后,玄空禅师出关,那朵寻常世间凡俗清莲已枯萎成干,风一吹便散落地里碾化为泥。
是谓: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。如露亦如电,应作如是观。
至此昙摩罗方才大悟,诚心认输,留于莲华寺潜心修行。也矣此后,莲华寺名声大噪,遂更名为如是观。
人活一世,总有念想之物、之事,常挂心间,久而久之化生为欲,念想不断,欲壑难填,也就求神告佛之地最是不缺许愿之人。晏菀看着满院拿着三柱清香、叩首跪拜的香客络绎不绝,不得不暗暗感叹句:无论何时何地会贩卖故事的人永远不缺客户。
九年义务教育再加上N年的马列唯物主义熏陶,她并不唯心,坚持认为有闲钱买香烛纸钱拜神许愿还不如出门左转买张刮刮乐,毕竟刮刮乐这东西买多了能凑老大沓,抱去废品回收站能收回几块本钱呢!
所以,当她顺手接过晏芷没花钱领来的功德香,她就本着来都来了、凑个数的想法跟在晏芷身后依葫芦画瓢,凑热闹做一个合格的气围组。但无奈前头排队入正殿叩拜的信众实在是太多了,如长龙。
照那样一个架势来看,到她们一行人至少还要个半个时辰。晏菀顿时没了一星点耐心,觉这神也不是非拜不可,赶紧将手中的香重新塞回晏芷手中,自己独自一人躲到侧殿前的凉亭歇坐着。
“你知道吗?杨家出事了!”
杨家?
晏菀心生疑惑,不知此杨家是不是她所知的那个杨家,于是皱着眉凑近问道:“那个杨家?”
“还能有那个杨家!就是升仙里的杨家呗!”
“那杨家不是早就出事了吗?”
晏菀跟着嗑瓜子的粉衣嫂子一起狂点头。
“不就是杨家那位嫡公子横死在云在楼了吗?多大点事呢!听说他是冲冠一怒为美人,和新来的通判大人大打出手抢国公府的五小姐来着。好个红颜祸水!”
“不对!”晏菀突然反驳的大嗓门惊吓住各位吃瓜群众,她强势挤入人群中,兀自从桌上抓了一大把瓜子,再抢过襕袍书生手中的折扇,潇洒地甩开,微微摇动着道:“分明是那杨公子听信谗言上门找事,然后病发身亡,关其他人什么事!发生一件事,别总一门心思扑在那些绮闻艳谈里,然后高谈阔论的质评某人。”
说完晏菀合上折扇,重重敲在那书生脑门,“可知,言语亦可杀人!”
只可惜这番训教、耍帅的言辞周遭群众并不捧场,大家继续嗑着瓜子,纷纷将瓜子皮扔向一旁,七嘴八舌乱纷纷嫌弃道:“切……什么和什么呀!”
晏菀也不料众人会是这番反应,一时尴尬得脚掌扣地,正不知如何是好时,一位着晴蓝襦裙的胖大娘上前拿过她手中折扇,将她挤在一旁,得意洋洋大声开始说道:“你们说的这些呀……都过时了!最新的是那杨夫人受不住那丧子之痛,竟也跟着一起去了!”
什么?那嚣张跋扈的杨夫人也死了!
晏菀着急地抓住那胖大娘手臂,连连发问道:“真的?她何时死的?死在哪里?死因是什么?”
胖大娘被晏菀抓得手臂发疼,正要喝斥着推开她,但一见晏菀神情焦灼、一副失了魂的慌忙样子,气势一萎,到嘴边的斥骂也兀直吞下,语气变缓,将自己所知的倾尽吐出。
“杨夫人不是崇南人,而是出自雍西大族杜家。今儿在朝中呼风唤雨的章相公先后娶得的两位夫人也都是她的族姐。不同于她的姊妹,她一人独自远嫁来了人生地不熟的越州,同杨家主君的感情也不怎样,二十多年来就那么一个儿子,身旁还有一群妾室庶子虎视眈眈着。也就将所有心血放在这杨六郎君身上,所以这杨六郎君一朝身死,她自是受不住,卧床不吃不喝好多天了,就是怄着呢,终于一口气上不来,也跟着去了!”
晏菀忆起那日杨夫人知杨正源死后的癫狂样子,觉能将自己活活怄气到哀痛死,倒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。一直囿困于后宅,长期被三从四德慢慢吃掉旧氏可悲女人,将儿子当成自己人生的唯一指靠。眼下那个指靠已死,她自己又怎么能独活下去呢?
但这不一样!
它发生在杨家——那个以踏火朱雀为图腾的杨家。而她又是杨家的夫人,在杨家做了执掌中馈二十六年的当家主母。
晏菀总觉此事没那么简单,赵铮木盒中装的东西,及魏三娘藏下的那锭银子,最后所指的都是踏火朱雀——杨家。
可眼下杨家,已死一个杨正源,到现在,杨夫人也死了。
越州的这些破事原本只是像一团乱麻,毫无头绪,现在好了,又像是一个雪球,越滚越大。
——头疼啊!
晏菀双手摁着头揉了起来。
思绪纷乱间,些许清风拂过,轻轻地、带着凉意抚平满是皱褶的心绪。晏菀渐渐从纷乱中脱出,不闻满院嘈杂鼎沸的人声,清清静静的,闻来风吹树叶的沙沙作响,以及枝头叶片间栖着蝉正一嗦一嗦的叫着。
咚……
有钟声被敲响,厚重的,沉闷的,如水波涟漪缓缓向四周外扩泛漾。
晏菀抬头望向远处高高矗立的楼阙,有僧人正拽着粗大的木桩敲钟钟。
不多不少正是九下。
看来是已至申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