魔道敢困人在此地,一定笃定了他们不会活着走出去,怎么可能仅凭蛮力就能扯开绳索?
三百年了,她根本没有任何长进,永远只能等待别人伸出援手,最终害了二哥。是不是因为做了太多亏心事,所以要遭天谴了?
“姜荇。”颤抖的指节被晏闻度坚定握紧,还是平日那般语调,“我需要你,现在。”
他的掌心暖得快要烧起来,像一个个正在挣扎求生的鲜活灵魂汇聚在一起——这片土地每一个患病的妖族,都迫切需要着她。
姜荇重新咬紧牙关,摸索出袖底的簪中剑,用力割下去。
绳索应声而断,晏闻度立刻扯着她冒雨狂奔。雷霆不停闪烁,震耳欲聋,身后是汹涌的泥石流,前方的山路却好像变成了濠梁城的石砖,姜荇眼前迷蒙不清,似乎行走在梦魇中的荒城血月之下。
那时她没有跑,因为还有二哥会来救她。现在二哥没了,她只能跑。
悲伤比雨势还要盛大,泪滴融入水线放肆滚落。在南疆这段时日,她几乎流尽了毕生的眼泪。
姜钺哥哥,救人真的比杀人伟大吗?为什么她只觉得恨?恨世事的无常,更恨自己的无能。
救她的人,都会后悔的吧。
命运的考验并未到此为止,林路尽头不是黎明的曙色,而是刀兵碰撞的寒光——这里竟还有伏兵。
属于魔修的阴冷气息漫山遍野弥漫,姜荇浑身湿透,脸色惨白:“四公子,我撑不住了……我把解毒药方说给你,你去、救他们……”
一路听着她哭唤着“二哥”,晏闻度也郁结不止:“我真的放弃你,你不怕吗?”
伏兵越来越近,姜荇望着他同自己一样狼狈不堪的容颜,唇瓣麻木开合:“你没有灵力,救不了我的……”
哀莫大于心死,向强者屈服已经成了她的本能,不是仅靠三言两语就能唤起生机的。
晏闻度默了许久,用玩笑口吻道:“我没有灵力,所以配不上你,必须放弃你。回头欠下一条命,必要倾尽全力放出姜钤和隐云庄全族——如此,你就能无所牵挂了?”
他环顾密不透风的围堵:“可现在,你我二人要么一起生,要么一起死。”
仙盟对魔道赶尽杀绝,魔道当然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漏网之鱼。
委曲求全的路已经堵死,她不想再欠任何人了,他也不想再继续放任自己与她一同下沉了。
“姜三小姐,”晏闻度一把攥过姜荇握着簪中剑的手,“数月相伴,你对晏四可曾有过一瞬心动?”
“别演,我想听真话。”
姜荇早已脱力,回答也同昼夜交替时分的雨幕一样,湿漉又模糊:“……有。”
既然如此,他便不枉走这一遭。
刀锋深深扎入心口,喷涌而出的血泉化作千丝万缕灼烫的焰,晏闻度忍着剧痛开口:“倘若当年我在濠梁城,绝不会让你等那么久。”
等到理智全部崩溃,等到眸光失了神采,等到再也不敢吐一字真言。
无论当年还是现在,倘若我在,舍命也要救你。
滚沸的心头血染透掌心,把周遭雨水蒸腾成茫茫烟气。灼火过处魔魇荡除,姜荇被他生拉硬扯着直面魔兵,愣然许久,忽记起《柳氏医经》扉页内那句以古隶写就的歌辞——
吾闻君子,蹈常履素。晦明风雨,不改其度。[1]
原来,他真的不是一只白鹤,而是浴火归来的凤凰。哪怕身为全族最弱之人,也敢为珍重之人泼洒心头热血。
那日最后,晏闻度就这样不管不顾烧血燃火,一边暖她,一边开路,携手闯出生死险关,走到天光大亮。
*
晏闻度再醒来时,对上的是一双红肿的泪眼。
姜荇守在床边,哽咽着道:“四公子,你中毒了……”
危急关头,她怎么能那般自暴自弃呢?明明是被保护得太好了,所以才什么也不会。
如果她勇敢一点,去反抗邪神的威胁,二哥是不是就不会死?
如果她小心一点,再多备上一些药材,四公子会不会不会有事?
病患加身,晏闻度也觉四肢乏力,额头滚热,安抚道:“别自责,你能治好。”
他在清平居本就未曾痊愈,如今又烧了大半元火,受毒疫干扰已是命悬一线,可解药却毫无头绪。
姜荇根本没有任何把握:“已经钻研了这么久,所有的药材都试过了,还是解不开。”
天遥地远,自下而上的消息传得极慢。其他染病的妖族能等,独独他等不起。
被死亡的阴影笼盖,晏闻度心底却只有逞能救人反倒被救的无奈。他转过脸,凝着她道:“少时遇见你之前,我想的是:就这么死了,也无妨。”
“以白鹤的身份旁观你学医,我总是不屑,这么一个金枝玉叶的大小姐,怎么能面对得了那些血腥创面和生死离别?”
“你被孟临川困在濠梁城,我在离渊同样日日夜夜辗转难眠,只怕消息传得不及时,可偏偏没有手段、更没有立场出面寻你。”
“企之去的地方,都是阴司诡谲之地。我常在想,就算是邪神胁迫,你怎么敢冒死跟他乱跑?忍着炎灼剧痛闯入羲凰陵,引涅槃刺入体淬骨?”
他每说一句,姜荇就越哭得厉害:“别说了,你别说了……”
“我只怕来不及说。”善于藏匿心事的人终于将一切和盘托出,“姜荇,你总觉得自己胆怯又脆弱,可我看到的你,明明固执又坚韧,哪怕身处逆境无人援助,也在奋力求生。”
无须等待黎明,与草药医经相伴的她,本身就是那道光。
姜荇紧紧握着他的手,不知闷闷哭了多久,终于抬起脸:“四公子真的不会变吗?”
说着要保护她的二哥食言了,那这个人呢?
知道她做过的一切,也永远不变吗?即便她曾经违心纠缠于旁人,也永远不变吗?哪怕姜晏两家隔着永远跨不过的长河,也永远不变?
晏闻度本能觉得山雨欲来,但因病得有些晕眩,一时无法思考:“什么意思?”
姜荇:“四公子知道的。”
我也知道,问出口是什么意思。
她救过她一次,便可以再救第二次。
碧玉眸中光华流转,姜荇俯身捧起青年清正温润的脸庞,唇齿轻分,将自己的仙泽渡入他体内。
她终于明白,为什么姜钺总说,救一个人,会比救一座城还要伟大。
君心匪石,我心……亦如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