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霜堂白氏是个香火兴旺的大家族,身为这里的七小姐,白胭幼时也曾得到过父母应有的宠爱。但自从亲兄长白谦被清霜堂之主白一羽捧高,这个家似乎就变了。
“堂主年少,又是女流之辈,总要在白家寻个支援的。她既有心栽培你六哥,你万万不可再任性。”母亲吕曼吟这样嘱咐她。
白胭本能觉得,只因为新任堂主是个少年女子就如此将其看轻,似乎有失偏颇。但也没多说,只乖巧点了头。
兄长有前程也是好事,她不会任性的。
可这个“任性”的标准,似乎分外严苛。
她入书房便成了乱翻机密,去武场则成了顽劣好斗,素颜出门更要被指责抛头露脸。
爹娘还将她的院子搬去偏房,打通两座主院供白谦练武读书。可白胭分明不止一次看见,白谦在她原本的院子里放马玩耍、聚众赌牌。
为什么那些逾矩之事,白谦都可以做?
直到生辰日收到的一把扇中匕首被兄长拿走,白胭终于彻底忍不住了,无论如何要讨回来。
硬扯不动,母亲一掌扇去她颊上:“让你不要任性,怎么还变本加厉了?”
“胭儿还小,”白谦在一旁似褒实贬地劝着,“不知我近日习武正需要趁手的兵器,还当是同我抢玩具呢。”
吕曼吟闻言不满:“她不过一个女儿家,舞刀弄枪做什么?现在老老实实听哥哥的话,以后老老实实寻个大户人家嫁了,怎么越来越不乖了?”
被禁足在房间后,白胭将记事以来的回忆逐一思量过,终于明白过来:父母想要的只是一个任他们掌控的宠物,能够借助婚事为兄长谋求机遇的工具,而非一个有主见的女儿。
完胜白胭之后,白谦行事更加张扬,仗着父母的纵容和白堂主的器重,不知做了多少出格之事,三番五次利用收养的义妹白莲打压白胭,借以衬托自己。
许是察觉她在白适、吕曼吟夫妻手底下的日子过得太坎坷,白一羽掌权后,主动将堂侄女接到自己身边。面对她的殷勤,白胭却满是防备。
果然,某日白一羽拦下前来找茬的白谦,回身转向她,喃喃了一句:“胭儿,这些年委屈你了。”
这一刻,白胭便全明白了。
白一羽虽是嫡女,但根基却并不稳固,为了在清霜堂站稳脚跟,必须取得她父亲的支持。而拉拢白适最便利的方法,就是将其子白谦无限捧高。若非白谦得了倚仗,也不会如此打压于这个天赋胜过自己的妹妹。
姑母对自己的一切好,都是因为心有愧疚。
彼时白胭未满百岁,察觉到这些因由,便自请离开富饶的青洲,去往玉京十二仙楼苦修。
因为在偏房院子里被关了太久,她的社交极为贫乏,初入广大江湖,竟完全不会与人相处。何况白胭也不想再理会那些目的不明的关心,传着传着,就成了人们口中性情寡淡的“冷胭脂”。
白胭自诩无需任何陪伴,直到在声影楼附近捡到一只烟粉狐狸。
更准确地说,不是她主动捡的,而是被动黏上。
狭路相逢的生灵不知为何分外“柔弱”,她不过行得稍快,步履带了点风,小家伙竟直挺挺倒了下去,滚在路边可怜兮兮叫唤。
许久后她才知道,江湖上有个概念叫“碰瓷”。
当时的白胭本不欲理会,奈何小狐狸叫得惨烈异常,引来路人频频侧目。为避免摊上命债,只得上前查看。
这狐狸皮相生得极好,粉背白腹,圆眼尖腮,一双浅绿的眸子像是水洗过的碧翡翠,唯一美中不足的,就是右耳不知为何缺失了一角。
白胭牵引一缕灵力探入它体内,本只想触碰它的侧腹,狐身却突然一偏,指尖恰好挪到了毛茸茸的肚皮正中。被她这般“轻薄”,粉毛狐狸居然还极为舒适地平躺下来,带着天真的蛊惑意味冲她眨了眨眼。
白胭只当看不见,查探出它确乎没什么大碍,便不想再管这件闲事。见她起身,那原本哀痛欲死的小狐狸居然倏地蹦弹起身,一路紧紧尾随了上来。
狐族心高气傲又擅长媚术,白七小姐从没见过这样毫无威胁又黏人无下限的怪狐狸。
闭门不出起不了任何作用,粉狐狸竟就直接在她包的院子门外住下了。一人一狐彼此互不干涉,只那狐狸总会变着花样对白胭献殷勤——时而衔来桂花枝搁在她窗边,时而笨拙清理走门外落叶,甚至还会在她失眠时哼一曲尖锐的小调。
更多时候,它只是慵懒地躺在墙头,用碧溜溜的眼睛观察她,包括她的一切习惯,一切喜恶,似乎在思考着什么。
白胭也没阻止或遮掩。她自诩古板无趣,或许等它觉得腻味了就该走了吧。
可狐狸一直都在。
时节不觉进入深秋,一场淋漓冰寒的冷雨席卷北疆。秋窗风雨凄凉,白胭直到阅完手中一册剑谱,才留意到墙头那个依旧停伫原地的小影子。
因为淋了雨,原本蓬松的绒毛紧贴在身上,看上去活像瘦了一大圈。可它不打扰也不离开,就这样直勾勾地望她。视线对焦时,狐狸才终于唤了一声:“呜——”
仙身不惧严寒,这狐狸虽然修炼成妖,但也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妖,对寒暖难免要敏感不少。听到这气短声弱的呼唤,白胭终于起身开了门。
也敞开了自己的心门。
因为自身性格偏冷,加上有个不着调的兄长,白胭这儿几乎没有什么来客,这只守得云开的狐狸就成了她唯一的陪伴。
起初它只在门窗附近打转,后来主动给她抚摸,再往后则直接坐去了她的膝头。偶尔还会故意闯出祸事,等着看白胭有什么反应。人与狐越来越亲密,只是彼此都不曾察觉。
直到某日,狐狸不见了。
白胭里外找了一圈,循着爪迹走入林中直到彻底湮灭,才确信它是主动走了。
这一刻,孑然一身的人心头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。
狐狸之所以离开,大概还是因为她太冷淡了吧。
还没等她从走出失去陪伴的不适应,竟又有了新的邂逅。
那个人的音容笑貌,白胭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起来,只记得妖修青年样貌清隽,谦和有礼,配着素净打扮,更显得若不胜衣。
可不知为何,往后的白胭每每追忆今日,总觉那影像个陌生人。
当时的她却并不觉得。萍水相逢的第一眼,反倒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意绪萦绕心头。
男子自称江湖散修,因在秘境迷了路,请求白胭带他出去。因为那股诡异的亲近之感,一向诸事不问的白七小姐居然点了头。
白胭不擅闲聊,大多时候都是男子在自言自语,但因情商极高,一路相处下来并没有任何尴尬。出秘境后,对方以道谢为由登门,再后来又三番五次约她出门。
邀约次数太多,白胭总不免答应一两次。
无需任何磨合,他对她的性情喜好几乎了如指掌,既不会干涉白胭独处,又会在必要时提供陪伴,契合度完美得简直不像真实。
一次遇险,男子替白胭挡了一击致命伤,这伤很可能留疤,约莫数十年才能痊愈。
白胭替他上药时,对方突然表白:“白胭,你是个很好的姑娘。”
那夜风很冷,白胭心脏怦然,分不清这跃动是因为惊诧还是茫然,但那一刻的她,的的确确只是想要一份陪伴。
她没得到过爱,也不会给人爱。那人却道,哪怕只同彼此做个知己也无妨。
无需承诺,无需名分,所求的只有她一颗真心。
他总让白胭唤自己“阿彻”,可白胭第一次尝试着唤出口时,却见那一贯含笑的脸色陡然剧变,活像这个名字意味着某种终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