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个人都有秘密。
很久以前,久到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。年轻的王亚离曾见过宋汀州夜间起身,捧着家信在月下流泪。白日里宋大哥总是那么样的妥帖、温柔,比起他们几个毛头小子,宋大哥简直是一个再成熟不过的大人了。夜里流泪,是宋大哥的秘密。
周夔在每月月中的时候,会偷偷下山,去与山脚下的农家姑娘相见,这是周夔的秘密。尽管这秘密很快就被他们几个人发现,好好地起哄了一番,它早先也仍是个秘密的。
王亚离并不是天生就特别有窥私欲,只是神秘的东西总是受到少年人的偏爱。他第一次见到宋汀州捧着千里外寄来的家书哭泣时,未免感到十分不解:能在武当学习这样多的剑术和功法,岂不是天下一等一的幸事了?他每一日都快快乐乐的,所以不知道对方为何偷偷流泪。周夔那事儿也是一样,他打头,带着其他人接连跟踪了周夔三个多月才捉到这一双年轻爱侣,纵然发现的那一瞬有些愉快,但终究有些“不过如此”的不尽兴。
不尽兴。
他们的秘密不是拜了甚世外高人为师,学得一身好本事;也不是同仇家的女儿相爱了,就此缠绵悱恻,爱恨交加……这些小事,到底有什么可藏?从此以后,他便失去了对刺探他人的短暂兴趣,心志也重新回到剑道上来了。
程雪时也有秘密吗?
他一直不曾好奇过。
说来也怪,他最乐于窥人隐私的时候,也从来没有打过程雪时的主意。原因大约有二,第一,程雪时看起来就像一杯温开水,如果说宋大哥和周夔的秘密都那么无趣了,程雪时的秘密又岂会比他们强到哪里去?第二,说来或许有些薄情——他对程雪时的秘密,不感兴趣。
这种不感兴趣不是说他眼中没有程雪时的位置;而是他发现程雪时虽也亲和温柔,惹人喜爱,但他总是听不到程雪时的想法——程雪时从不说人坏话,从不与人冲突,甚至红过脸的时候也没有,他便是这样一个人。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,没有让人好奇的部分在身上。
若说程雪时当真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,也是他们来到襄阳的第二年,他发现,程雪时脖子上挂上了一串碧玺念珠。
“搞搞清楚啊,程雪时。”王亚离的手指在程雪时后颈轻飘飘地一勾,勾住几颗翠绿色的珠子,触手温热,是被那处雪白的皮肤煨热的,他手指一松,又撒手让那珠子落了下去,笑嘻嘻道,“咱们可是在武当,你怎么戴上了秃驴才戴的东西?”
他本意是要开一开程雪时的玩笑,笑他喜欢一些没什么用的小玩意儿,没想到程雪时却未随着他笑起来,只是将嘴一抿,小声道:“不过是戴着顽儿……”
这一戴,便戴了许多年。一直到他们隐居泪泉,程雪时的念珠还是没有离开过他的脖颈。
白瓷汤勺在碗底一舀,是王亚离最爱喝的莲藕排骨汤。
他第一次喝这个汤,是在八年前的天如醉。他自小性情偏执,喜欢的东西从来不肯撒手,爱吃的东西非要连吃好几日,直到腻烦不可,于是在天如醉住了半月,他便一连七日都喝这同一道汤。
现在程雪时煲的汤,那味道比八年前天如醉的那一道,简直好上了十倍,在以前,他每次都非要吃光喝光不可。现下,他默默地喝着汤,突然想到,除了许文昌并几个兄弟,那些孤魂野鬼,已走得差不多了。
他怅然出神之际,一只手已经递了过来,雪白的掌心之上,静静躺着那枚血红色的丹丸,原是程雪时叮嘱道:“不是说味道苦?就着汤服了吧。”
这场景没来由哪里不对,他接过丹药,填进嘴里压在舌下,仰头将汤碗中的汤喝尽时,眼帘中程雪时正在收拾碗筷,微微垂头,一截雪白的脖颈。
“我怎么觉得你哪里不对劲?”王亚离道,忍不住将他看了又看。
程雪时只当他又要作怪,撇嘴道:“我是脸上长了痦子了,还是伺候您老人家不够周全了?哪里不对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