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臣不敢!”颜清徽脸色微白,却挺直了脊背,“史官之责,在于秉笔直书,不虚美,不隐恶。是非功过,自有后人评说。臣只求据实以录,无愧于心,无愧于史!”
“好一个‘无愧于心’!好一个‘据实以录’!”赢昭怒极反笑,指着颜清徽,“朕看你与那张狂徒一般无二!滚!都给朕滚出去!”他猛地一挥袖袍,案上的奏折笔墨被扫落一地,发出刺耳的声响。
颜清徽看着赢昭因暴怒而微微扭曲的脸,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与失望。他默默躬身,行了一礼,转身退出了御书房,背影依旧挺直,却透着一股萧索。赢昭的暴戾,在这一次争吵中显露无遗。颜清徽回到自己的值房,展开那记载着帝王功过的卷轴,笔尖悬在“帝性”二字之后,那“刚毅果决”之下,是“刚愎多疑”还是“暴虐寡恩”?他思虑再三,终究还是无法落笔。
朝堂的风暴,在宫墙之外激荡起层层涟漪。信息的不对称,催生了各种揣测与议论。此刻的太学院内(注:太学院为古代最高学府兼教育管理机构),几位品阶不高的年轻官员和负责整理典籍、抄录文书的学生们,趁着教习不在,正低声议论着中书令下狱之事。
“张大人这次,怕是凶多吉少了吧?陛下震怒至此……”
“我看未必!张大人与颜史官交情匪浅,陛下对颜史官……你们懂的。说不定就是吓唬吓唬,过两日气消了,也就放出来了。”
“是啊是啊,陛下总得给颜史官几分薄面。”
众人议论纷纷,大多倾向于皇帝会因颜清徽的关系而网开一面。
这时,一个一直埋头整理书简的寒门学子抬起头,他面容清瘦,眼神却异常冷静。他放下手中的竹简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:“诸位此言差矣。依学生浅见,此事恐难善了。”
众人目光聚焦于他。
“哦?何以见得?”有人问。
寒门学子环视一周,缓缓道:“正因为张大人与颜史官交情深厚,陛下才更不会轻易宽宥。若因私交而徇情枉法,置天子威严于何地?陛下登基以来,最重法度与威权。张大人当众顶撞,已是触犯逆鳞。若再因颜史官之故而轻纵,岂非昭告天下,帝王威权亦可因人而屈?此例一开,后患无穷。故学生以为,陛下不仅不会轻纵,反而可能从严处置,以儆效尤。”
他话音未落,门口传来一声赞许:“说得好!”只见太学院的掌院学士(老师)走了进来,他显然听到了方才的议论,目光赞许地看向那位寒门学子,“洞察入微,切中肯綮!为官为学,当有此等清醒之见。”那学子连忙躬身行礼。
赢昭带着满腹无处宣泄的怒火和难以言喻的孤寂,在养心殿坐立难安,烦躁之下,竟鬼使神差地踏入了久已冷落的后宫。他随意走进一处妃嫔的宫苑。殿内陈设依旧华丽,却透着一种无人问津的清冷气息,仿佛深秋的荷塘,徒留枯枝败叶。那位被选中的妃子骤然得见天颜,惊喜交加,慌忙迎驾,眼中闪烁着受宠若惊的光芒。
赢昭看着眼前这张堆满谄媚笑容的脸,心中那股空洞感愈发强烈。他几乎是粗暴地将她拉入怀中,妃子温顺地依偎着他,口中吐露的尽是些“陛下英明神武”、“天下万民皆沐圣恩”、“陛下想如何便如何”之类的奉承之语。
赢昭听着这些毫无灵魂的颂扬,非但没有丝毫慰藉,反而觉得异常刺耳。他猛地推开怀中的妃子,眼神冰冷:“朕问你,今日有一官员顶撞朕,将他下入牢狱,可是有人替他求情,对于此事你有何看法?”
妃子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懵了,旋即又堆起更甜腻的笑容:“陛下处置朝政,自有圣裁。臣妾愚钝,只知陛下所思所行皆为天下苍生,那张中书不识大体,冒犯天威,陛下如何处置都是应当的……”
“够了!”赢昭厉声打断,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顶门。他看着她那张只知谄媚、毫无主见的脸,只觉得无比浅薄乏味。这满宫的莺莺燕燕,竟无一人能解他心中块垒分毫!他霍然起身,拂袖而去,留下那妃子惊恐失措地跪在原地,茫然不知何处触怒了龙颜。这金碧辉煌的后宫,此刻更像一座精致的牢笼,将他“孤家寡人”的处境映衬得无比清晰。
夜幕低垂,华灯初上。赢昭独自坐在养心殿内,殿内只点了几盏宫灯,光线昏暗,将他孤独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。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低语。是颜清徽来了。他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,里面是他亲手熬制的、赢昭素日喜爱的清粥小菜。
守在殿外的御前总管太监王德全迎上前,脸上带着为难又了然的笑意,压低声音道:“颜大人,您来了。陛下……还在气头上呢,刚发了话,谁也不见。”
颜清徽看着紧闭的殿门,又看看王德全,轻声道:“王总管,烦请通禀一声。就说……臣煮了些清粥,或可消解陛下心中烦闷。”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王德全看着他清俊面容上那抹挥之不去的担忧,心领神会地笑了笑,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:“颜大人有心了。您且稍候,老奴这就……再去试着通禀一声。”他转身,轻轻叩响了那扇象征着无上权力、此刻却隔绝着两颗复杂心灵的殿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