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,命运弄人,残酷得令人窒息。
当王德全带着皇帝的救命圣旨,一路狂奔,汗流浃背、几乎跑死几匹马赶到刑场时,一切都晚了。
刑场之上,血迹未干。监刑的刑部官员刚刚擦去溅到官袍上的几点血星,正一脸肃杀地指挥着衙役收敛尸身。张铎那具失去了头颅的身体,被随意地裹在一张破席子里,头颅则被装在一个粗糙的木盒中,准备悬首示众。午时三刻的阳光刺眼地照射在血污的地面上,反射出冰冷的光。
“刀下留人!圣旨到!赦免张铎!!”王德全用尽全身力气嘶喊,声音都变了调。
整个刑场瞬间死寂。所有衙役、围观的百姓,包括那位刚刚监斩完毕、正暗自庆幸顺利完成这烫手差事的刑部侍郎,全都僵在了原地,如同被施了定身咒。刑部侍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,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狂奔而来的王德全和他手中高举的明黄圣旨,又低头看看地上那具无头的尸体和木盒中的头颅,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!他双腿一软,“噗通”一声瘫跪在地,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,牙齿咯咯作响,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,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:“陛……陛下……下……臣……臣……”
王德全冲到近前,看着眼前惨绝人寰的一幕,再看看面无人色、抖如落叶的刑部侍郎,手中的圣旨颓然掉落在地。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,完了……一切都晚了……张大人他……
消息传回宫中,赢昭抱着依旧昏迷不醒、气息微弱的颜清徽,听着王德全泣不成声的回报,整个人如同石雕般僵住了。赦免的圣旨……终究没能追上断头台的铡刀。迟了……终究是迟了一步!他紧紧抱着颜清徽,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悔恨和力量都传递给他,奢望着能挽回那飞速流逝的生命力。
在无数太医和名医的轮番诊治下,颜清徽的命暂时吊住了,却如同风中残烛,卧床不起,日渐衰弱。他的精神世界,仿佛随着那口心血的喷出和史书的完成,彻底崩塌了。
一日,赢昭守在榻边,看着颜清徽紧闭的双眼和深陷的眼窝,心痛如绞。他握着颜清徽冰凉的手,低声在他耳边忏悔:“阿徽,是朕的错,朕不该杀张铎……朕……”
颜清徽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,极其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隙。他的眼神涣散而迷茫,仿佛隔着一层浓雾看着赢昭,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:“不……不是……因为张大人……”
赢昭一怔,不是?不是因为张铎?
“那是为何?”赢昭急切地追问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颜清徽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赢昭,望向了虚无的远方,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释然:“弦……断了……太累了……”说完,他再次陷入昏睡,仿佛那短短的几个字,已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清明。
不久之后,那位因严格执行圣旨(尽管是已失效的)而“处决”了张铎的刑部侍郎,在巨大的恐惧和求生欲驱使下,跪倒在养心殿外,磕头如捣蒜,声泪俱下地祈求皇帝开恩饶命。他知道,自己成了这场帝王盛怒与悔恨交织的悲剧里最显眼的替罪羊。
然而,此时的赢昭,心神早已被颜清徽那“不是张铎”的话语和其迅速恶化的状况所占据。他得知颜清徽的崩溃并非直接源于张铎之死,心中那根因悔恨而紧绷的弦反而松了一些,对这位只是按律行刑(虽然后来被赦免)的侍郎,竟也生不出多少杀意了。他疲惫地挥了挥手,声音里带着一种厌倦的漠然:“罢了……事已至此……退下吧。”那侍郎如蒙大赦,几乎虚脱,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,后背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。
赢昭的宽恕并未换来颜清徽的好转。他的情况反而急转直下,走向了令人心碎的崩解。
起初,他只是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混乱。明明卧床已近一月,他却固执地认为只过去了七八天,对着前来诊脉的太医,会疑惑地问:“王太医,今日……是初几?我怎觉得……才躺了不到旬日?”太医只能含糊其辞,心中叹息。
接着,昼夜的界限在他眼中模糊了。深夜烛火通明时,他会望着窗外的漆黑,困惑地问守夜的宫女:“天……怎么还没亮?”而当正午阳光刺眼时,他又会疲惫地要求:“把烛火熄了吧……该安寝了……”他活在一个日夜颠倒、光影错乱的混沌世界里。
然后,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。他开始遗忘自己的年龄。当赢昭试图用他年少时的旧事唤起他的注意时,他会茫然地反问:“陛下……说的是谁?臣……今年几何?”那清澈的眸子里,盛满了孩童般的无知。
最后,记忆的碎片开始大片大片地剥落。那些刻骨铭心的屈辱、痛苦、挣扎、荣耀与责任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他只记得很久很久以前,在他还未被命运抛入深渊,还是那个无忧无虑、被父亲寄予厚望的颜家小公子时的片段。那些阳光明媚的书房,父亲慈爱而严厉的教诲,成了他精神最后的避难所。
他开始时常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疯癫状态。有时,他会突然挣扎着坐起,眼神晶亮如同十七岁的少年,急切地在床榻上摸索,甚至抓起枕边散落的书简,用力地啃咬起来,含糊不清又异常兴奋地念叨:“父亲……父亲说了!把这些……都吃透了!就能……就能成为一代史官!名垂青史!我……我快吃完了……”坚硬的竹片硌破了他的嘴唇,渗出丝丝血迹,他却浑然不觉。赢昭冲上前,死死抱住他,夺下他手中的竹简,看着他茫然又执拗的眼神,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,只能一遍遍嘶哑地低吼:“阿徽!醒醒!你看看朕!阿徽!”
一天,颜清徽的精神似乎短暂地回光返照。他躺在床上,眼神异常地清明,甚至带着一丝温柔的歉意,望着守在一旁、形容枯槁的赢昭。他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指,指向书案的方向(那里早已没有史册):“陛下……史书……最后一笔……臣……想改……”
赢昭的心猛地一跳,紧紧握住他的手:“你想改什么?阿徽,你说!”
颜清徽的声音微弱却清晰:“帝……帝性……刚毅果决……威加海内……励精图治……泽被苍生……是……是千古明君……”他用尽力气,说出了他记忆中“史官”应该给予一位明君的最高褒奖之词,仿佛回到了那个只知圣贤书、只懂忠君事的单纯少年时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