赢昭听着这全然背离事实、却充满少年赤诚的“褒奖”,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。这不是他认识的颜清徽!这不是那个秉笔直书、宁折不弯的史官!这是被残酷现实彻底摧毁后,仅存的一点对世界美好的、扭曲的幻想!
“好……好……阿徽说怎么写,就怎么写……”赢昭哽咽着,将脸埋在他冰凉的手心里。
颜清徽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,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、孩童般纯净的微笑。然而,这笑容只维持了一瞬,便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强烈的抽离感取代。他望着赢昭,眼神再次变得迷离而遥远,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:“陛下……让我……走吧……”
赢昭心猛地一沉,一种灭顶的恐惧攫住了他:“走?你要去哪里?这里就是你的家!朕在这里!”
“不……”颜清徽固执地摇头,眼神急切地望向殿门的方向,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,看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,“不是这里……臣要回家……回颜府……父亲……父亲他病得很重……要……要见最后一面……臣……要回去侍疾……”他陷入了父亲病危弥留、临终前紧握他的手,嘱托他“承史官之志,秉笔直书”的那个遥远的黄昏记忆里。
赢昭如遭雷击!颜清徽的父亲,那位前朝老臣,早在赢昭登基前许多年就已病逝!他猛地抓住颜清徽的肩膀,试图将他从那可怕的记忆漩涡中拉回来:“阿徽!你醒醒!你父亲他……他早已不在了!”
“不在了?”颜清徽的身体猛地一僵,他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转过头,那双曾经清澈明亮如寒星的眼眸,此刻正正地、毫无焦距地望向赢昭的脸。那眼神里,充满了纯粹的、孩童般的震惊和茫然,仿佛第一次看清眼前的人,又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存在。赢昭甚至能从他那放大的瞳孔中,清晰地看到自己扭曲、悲痛、恐惧的脸庞的倒影。
就在这一瞬间,赢昭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!他浑身冰冷,血液仿佛瞬间凝固!一个他不敢想象、不愿承认的可怕事实,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——
阿徽……阿徽他……连我也不认识了!
他不记得我是谁了!
“阿徽……阿徽你看看朕!是朕!是赢昭啊!”赢昭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,他疯狂地摇晃着颜清徽瘦弱的肩膀,试图唤醒那具躯壳里沉睡的灵魂,“你说话!你回答朕!你把我的颜清徽还给我!我不要你现在这个样子!你回来!你回来啊!”
然而,无论他如何嘶喊,如何摇晃,颜清徽的身体只是随着他的动作无力地摆动。那双曾经承载着万千思绪、能洞察人心的眼眸,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,倒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,也映照不出丝毫属于“颜清徽”的意志。他就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、精致而脆弱的琉璃人偶。
在赢昭剧烈的晃动下,颜清徽那只被赢昭紧紧抓住的手,软软地从他掌心滑落,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床榻边缘,指尖微微蜷曲着,了无生气。
他……还在呼吸吗?
那微弱的气息,是属于颜清徽的,还是仅仅属于这具即将油尽灯枯的躯壳?
没有人知道。
赢昭停止了晃动,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,颓然跪倒在床榻前。巨大的、无声的悲恸如同深海将他淹没。他颤抖着伸出手,想要再次握住那只垂落的手,却仿佛隔着无形的屏障,不敢触碰。
他的目光越过颜清徽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,望向窗外那片被宫墙切割得方方正正、却依旧湛蓝的天空。恍惚间,时光倒流,他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午后。
那时的他,还是敌国备受欺凌的质子,一身粗布旧衣,形容狼狈。而那个少年,穿着干净整洁的青衫,抱着厚厚一摞竹简,正从太学院的书斋里走出来。阳光正好,穿过庭院里刚抽出嫩芽的杏树枝桠,斑驳地洒在他身上,将他清俊的眉眼映照得格外清晰明亮。
少年似乎被他这个“异类”吸引了目光,停下脚步,清澈的眼中没有鄙夷,只有一丝纯粹的好奇和探究。他犹豫了一下,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干净帕子包着的、还带着体温的蒸饼,小心翼翼地递了过来,声音清朗温和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腼腆:“你……饿了吗?这个……给你。”
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。他递来的,不仅仅是一个蒸饼,更是那个冰冷绝望的质子岁月里,唯一的一丝暖光。
赢昭的视线彻底模糊了,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,滴在颜清徽垂落的手背上,却再也无法唤醒那个递给他蒸饼的、眼神清亮的少年史官了。
宫殿里死寂一片,只有赢昭压抑到极致的、断断续续的抽泣声,在空旷而冰冷的空气中,低徊呜咽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