赤为血色,虺为伪龙。
作为赤虺一族的末代帝姬,虚与委蛇,是赤幽自小见惯的常态。
帝后死于修士之剑,每一个接近她的人,都只为荣华富贵而来。
邪神被封印已逾数百年,早已自立门户的族人仍好以邪神拥趸自居。
分明心底尽是轻慢,却因血脉压制,他们必须对身负帝祖传承的她低头叩首。
千年基业败絮其中,同族子弟却总在四处兴风作浪,而她这个帝姬同样只作不知。
粉饰太平的梦终于在贞和八十七年被彻底击碎。腾蛇族联合孟氏仙门,势如破竹攻入夜岭,将赤虺打了个措手不及。
泼天大雪从天外坠落,覆不去遍燃楼宇殿堂的战火。面对覆族之危,赤虺族人不是同心对敌,而是各谋私利。
赤幽的姑母闯入帝宫,把还在蜕皮期的小帝姬狠狠扯下高台:“帝姬,他们说只要把您和圣物献出去,赤虺就有救了!”
金冠碎裂,华服委地,最终却是赤幽浑身浴血,摘下了至亲之人的头颅,赶在帝宫坍塌前最后一刻,从上古密道遁逃而出。
第一次蜕皮,体内的帝祖血脉几乎要让她自燃。赤幽伏在雪地,不知生吞了多少血染的冰渣,依旧无法抑制这股灼痛。敌我不辨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最后,她心一横,直接以毒攻毒,将帝祖遗留的圣物吞服而下,跳下高崖。
赤虺圣物乃邪神时代的遗存,每代帝嗣成年时才可使用。提前将其融合的她,会变成怪物吗?
那倒不如一死了当。
*
她在崖底昏迷了三天三夜,纷纷大雪冻住了血泉,也直接覆盖去逃亡者的踪迹,竟让孤立无援的小帝姬奇迹般活了下来。
赤幽费了不少气才爬出雪堆,发觉自己并没有变成怪物,反而收敛妖气,形同凡人。
天寒岁末,徒步而行。不眠不歇往嘉洲方向走了不知多久,赤幽又渴又饿,饥肠辘辘,行至某处石板桥时,一对雪兔在眼前一跃而过。
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急追上去,扑向猎物的瞬间,一道流光擦着鬓角倏闪而过,银镞自两只兔子胸腔笔直贯穿,一击毙命。明明是凡人的铁箭,却莫名带着一股超然之力。
只差一点点,被一箭射死的人就成了她自己。
夜间的月光有些暗淡,赤幽这才察觉到身后早已震耳欲聋的马蹄声,充满怒意的嘶吼夹杂其中:“喂!你找死吗?”
枣红骏马疾驰而来。阴影覆下,周遭太黑,视线聚焦的瞬间,赤幽只看到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灰眸。
鹰是蛇的天敌。
看她是个几乎瘦成薄片的小姑娘,对方勒紧缰绳,稍稍收敛戾气:“大半夜拦在路边作甚?你家人呢?”
浑沉嗓音像身侧夹杂砂砾的滚滚烟尘,眼见他下马,赤幽只呆愣愣发抖。
这个凡人简直高得不像话,活像是修罗族的魔孽,她的头顶居然只堪堪与他腰际的剑首平齐。
逃不了的,也逃不动了。连日的疲惫就在这个悬殊巨大的瞬间,尽数反噬上来,赤幽双腿一软,跌在地上。
青年看她形单影只又答不上话,先是跨马欲去,环顾四周无人,极为嫌弃轻啧一声。他复又转头,同在路边捡了个破烂一样把赤幽提起,顺便一并拎起那对死兔子。
风雪不阻行路,马蹄哒哒响过青石板,兔子温热的血流了赤幽满身,居然让冷血的蛇类也回暖几分。陌生男人将她带至人烟罕至的荒郊,随意找了处废弃寺庙歇脚,娴熟架火烤起兔子,又自顾自离开。
再回来时,他已摘下披风和宽檐帽,蹙眉瞪着一动不动的赤幽:“绝食了?”
漉雪洗去风尘,赤幽借着火光才发现,这个高个男人的模样其实很是俊朗,乱发覆额,鼻梁高挺,一双苍鹰般的灰眸像是灰蒙蒙的雨云,暗淬着寒霜似的月华。粗布衣衫上除却酒渍,还有不少类似血染的暗痕,露出的皮肤也都遍布深深浅浅的伤口,必然不是做什么正常的营生。
“没……”赤幽开口才发现,她的嗓子实在哑得厉害。
青年又狠狠皱了一下眉。外头天寒地冻,兔子的血又全流去了这丫头片子的身上,他的壶里只有烈酒,显然也不适合给小姑娘喝。
顿了稍息,腰间铁剑铮然出鞘。赤幽吓得一个激灵,却见青年削冰为碗,操纵刀锋快速划过小臂伤处,接了半碗鲜血给她。
“想死就别喝。”话音满是蔑然。
鹰吞蛇,妖食人,陌生人与自己活像构成了混淆不清的食物链关系。赤幽丝毫不敢反抗,硬着头皮借血解渴。
粘稠的汩泉入喉,其中竟隐约带着微毫灵气,严丝合缝填补入筋脉伤口。心思玲珑的小帝姬敏锐察觉:哪怕未开灵府,这个男人绝对有着世间罕见的修仙根骨,可惜未得机缘。
“赤虺呢?”再次发声,她总算恢复了原本的音色。
青年将佩剑往地上随手一插,用壶中酒浇着伤口,半晌才听明白那细如蚊吟的吐字,嫌弃道:“问那妖孽干什么?恶有恶报,那把山火烧下去,肯定死透了。”
虽然早有预料,但得知连凡人都知道了赤虺覆亡的消息,赤幽一个没忍住,哭了。
家园毁了,她也再也回不去了。
没有王宫,没有族人,现在连妖力都没有了,她要怎么活下去?
“要哭滚出去哭!最好直接被狼吞了!老子看你是个黄毛丫头才一路拖着,别不识好歹。”青年绑好伤口,边饮酒边斥骂,“抬头,讲话。”
赤幽反而哭得更大声。
她不是凡人,他若知道,也会杀了她的。
杀就杀吧,她活在赤虺自我沉溺的幻想里,如今梦破,不如不活了。
青年抹了一把胡茬潦草的下颌,眼中嫌弃彻底变成了鄙夷:“我说,你是鲛人不成?”
赤幽哭着摇头。
“不是鲛人乱嚎什么?就你这豆芽菜的模样,还指望眼泪能变珍珠?非要把狼引过来才甘心?”
赤幽地位高贵,从未被人如此贬低针对,愣愣道:“可我没有家了……”
青年反嘲:“家很重要?”
赤幽哑口无言。
的确,那个充斥着虚与委蛇的“家”,似乎也没什么好留恋的。
最后,是青年把烤兔子又加热过一圈,打发乞丐般丢给她:“有命就去拼,哭顶个屁用。”
*
在野外凑合过一夜,次日清早,青年用同样的提拎动作,把赤幽丢去了附近镇上一座不起眼的小酒肆。
烟火气熏入鼻腔,四壁都是青苔黑灰,三教九流混于一室。从后房望着客来客往的前屋,娇生惯养的小帝姬一时怔在原地。
掌柜倚门而立,瞧见这一大一小,用地方口音道:“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,想不到整日打虎屠狼的付少侠,竟还做起了强取豪夺小姑娘的买卖。”
他身后,拨着算盘珠的掌柜夫人吸了一口烟管,同样颇不正经:“别不是抢来当童养媳的吧?”
掌柜倏笑:“看这个头差得,怕是都快当人家干闺女了。”
青年不理会他们的调侃,下马又灌了一壶酒:“得空去附近打听打听有没有丢闺女的人家,把这小丫头撵回去,少惹麻烦。”
酒葫芦装满后,他也不稍加歇息,吩咐几句便策马而去。
掌柜夫人牵过还在呆望的赤幽,抚着她的发顶问:“小妹妹,你是哪儿的人?家中双亲可还在?怎地会往妖邪遍布的地方跑?”
赤幽只作一问三不知,反问他们:“那个大个头是谁?”
“他啊,姓付名沧洲,江湖闲散人一个。”掌柜驾轻就熟隐匿去付沧洲来过的痕迹,“别招惹他,一来那煞神性倔嘴毒,平日跟疯狗一样到处惹是生非,能完完整整过来算你走运。二来……”
掌柜夫人压低声音补上后半句:“他身上有债,要寻仇哩。”
血债必要血偿,赤虺便是这样覆灭于腾蛇的。
赤幽问:“他的仇人是谁?”
“说是凡人不该招惹的东西,吓人得很。”掌柜夫人说得含糊,生硬转开话题,“寻亲归寻亲,我们夫妻俩也不能白养你,先在店里做个帮工吧。”
无论外人如何追问,赤幽只装作失忆。她面庞生得干净明媚,做事也悟性极高,受圣物影响,身上的妖气更被收敛得一干二净,自没有引起凡人怀疑。蹉跎数日,掌柜夫妇也放弃了替她寻亲,一边大骂付沧洲胡乱甩锅,一边心安理得用起这个小帮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