沐枫不便暴露身份,本想待为她疗伤后再慢慢清算,好事者偏反反复复拦着路。他们越是挑衅,夷则越是火大,眼看就要再起纷争。沐枫不觉沉下脸,隐在袖底的手不动声色拈动符咒。
箭欲离弦,为首的少年抬拳冲二人直直打来。衣袖带起风声,夷则挡在沐枫身前一动不动,正要跨步迎击,却忽听得一声清戾的剑鸣。
流影划破长空,好像一支锋芒毕露的锐笔,在晴空划下一线无任何曲折的墨色。那剑意看似细长,坠落时却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。符咒从沐枫袖底逸出,凝为结界,将夷则稳稳护住,结界外的南院弟子杂役则全被甩飞了出去——听落地声,这一撞怕是得至少卧床躺三个月。
地表烟尘散尽后,碧空浮云也都扫尽,只余一把仙剑悬于半空。如果飞近细看,便会发现剑身上的道纹篆刻与那把“沉重扫帚”一模一样。
夷则被那欲上北斗的剑势惊呆许久,直到沐枫把她引去药庐,才回神问:“刚刚,是谁的剑?”
见了这般反应,沐枫不禁有些沾沾自喜:“那是大长老首徒的佩剑,剑主名唤沐枫,素有宗门白璧之誉。”
他修行上清剑诀一向天赋异禀,她想必非常惊羡仰慕吧。
听到这个名字,夷则只淡淡“哦”了一声:“亲传弟子没事往南院砸什么剑意,也太危险了,真是不长眼。”
“不长眼”的人笑意凝固。
夷则受了伤,明明一抬手臂就疼,还是拒掉了“老前辈”的帮助,一边自己涂抹起药膏,一边道:“别担心,今儿这事若是追责,都我一人担着。何况本就是那些人先抢了我给您摘的龙井茶,就算管事的是非不分要治我,他们怕门规,我可不怕,被赶出去正好找我爹娘。”
那一剑不能令她心折,沐枫已经有些不悦,听她说起离开,愈发凝了眉:“你想走?”
“都可以,留下来给前辈养老也挺好。”夷则反而当个玩笑般莞尔,转移话题道,“明前茶最是精贵,明日我重新给您摘些。老人家休息得早,您今日还是先回去吧。”
出了药庐,沐枫彻底换了一副冷脸。
原来在夷则眼中,出去陪伴那个弃她而去的父母和留在道宗给他“养老”,根本都是无所谓的事。
上清道宗人人畏惧的门禁对她形同虚设,全天下趋之若鹜的剑诀于她毫无波动,至于他给的那些珍稀罕见的机缘秘宝,她根本懒得深究。
究竟怎样,才能够留住她?
趁着夷则忙着重新采茶,沐枫提了一篓河鲜找上江望,直截了当问:“外门弟子如何进内宗?”
江望拿人手短,一边架起炉火烤鱼一边问:“师兄想引谁入道?”
沐枫:“你不识得。”
江望用竹签穿透鱼腹,试探道:“能把‘鱼大人’一起带上吗?”
所谓“鱼大人”,是他对垂钓者的尊称。毕竟江少宗主活了百来年,实在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鱼,奈何沐枫就是不肯透露对方的消息。
沐枫无言剜了他一眼。
江望不知为何惹到了他,扭着眉头道:“近日母尊要为上清江氏亲眷选拔贴身仙侍,师兄如果想引荐外门弟子进来,不如让他给我做仙侍呗,我保证不胡说一个字。”
江望本就喜欢夷则钓的鱼,若是做了他的仙侍,那还了得?
沐枫倏地起身:“忘了今晚。”
——既包括二人的对话内容,也包括他送来的鱼。
江望:?
他堂堂少宗主,竟连一条鱼都不配惦记的吗?
*
“前辈,我有个好消息!”再次见面,夷则抱着茶叶乐呵呵道,“我被道尊大人点做仙侍了。”
这事沐枫多方斡旋才做成,为此还在江清浅尊者面前立了天道誓:待江望继承宗门,必须不遗余力辅佐他料理上清道宗一百年。
“今后我要随着内门弟子一起修行,怕是不能常来帮忙了。”送罢茶叶,夷则又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乾坤袋,“这是我攒的灵石和宝贝,如果再有人强迫前辈干重活,您就用些钱财请他们通融一二。老人家的身子骨不能硬拼,君子报仇十年不晚,回头等我学成上清剑谱,再给您一个个打回去。”
修士最在乎机缘,她却把这一袋子沉甸甸的灵宝慷慨让与他。
抱着乾坤袋,沐枫的心脏好像也被什么重物压着,其下似有滚沸熔岩即将爆发出来。
临别前,他取出一卷道经,塞进夷则手中:“这是我自创的招式,你无事可翻阅着。”
似担心她不信,又补充道:“不会走火入魔。”
夷则却十分信任自己在上清道宗唯一的搭档,惊喜道:“前辈怎么会害我呢?您放心,我一定好好练。”
自那日开始,二人聚少离多。夷则忙碌时,沐枫也不再继续清扫宗门,而是偷偷摸去道君府看她修行,偶尔弹几粒石子纠正她的动作。
越凝望,越沉迷。
一年后,上清道宗举办弟子大比,新选拔的仙侍也要参与。
瞧见那个握着扫帚的伶仃影子,夷则飞速上前:“前辈,这么大的看台都是您一人打扫的?”
事实上,沐枫只是习惯带着扫帚见她。不等解释,夷则就是一句愤恨不平的:“简直太压榨了!”
沐枫:“……”在她眼里,他的可怜程度大概又提了一等。
天朗气清,正宜试剑。踩着鼓点来的道宗弟子们却在擂台前看到一副奇异景象:道尊亲点的仙侍穿着金丝锦缎道袍,卷袖绾发,手中土扫帚扫荡不停。无论她身侧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如何相劝,夷则始终不停动作,麻溜地将擂台连同上千个观众席上上下下扫过一圈,飞速且高效,活像是做惯了这些下人活计。
与夷则同期的少年弟子上前,提醒问:“师姐为什么不用清洁咒呢?”
夷则顿了一瞬,如梦初醒抬头:“我忘了。”
这副呆憨模样落在少年眼底,他不禁含笑起来。一旁,沐枫竟在这笑意里看出一丝纵容意味,心中警铃大作。
少年也注意到了这个亦步亦趋的“老者”,好奇问:“夷则师姐,这位是你的爷爷?”
夷则摇头:“是我的忘年交。”
少年立刻恭敬行礼:“晚生见过前辈。”
夷则也大大方方对沐枫介绍:“前辈,这是我的小师弟。”
一侧是姣好青春,一侧是老态龙钟,高下立判。
少男少女谈笑风生的模样分外刺目,这一刻,沐枫突然有点想变回去。
打断他们的是赛事开始的鼓声。
风舒云卷,剑符齐动。夷则意外发现,自己竟能凭借“前辈”那本道经所授,四两拨千斤赢过所有人。
瞥见台下夷则的小师弟自愧弗如的表情,沐枫重新膨胀起来:他看中的人,当然有最佳的天赋,只能够与他相配。
擂台赛不觉进行到最后一战。眼看获胜在望,夷则手中木剑突然被重重打落。
她最后的对手,是道尊长子,江冀。
这位大公子与少宗主江望容颜肖似,性情却大相径庭,是个不折不扣的野心家。按理他本不该出现在新弟子的试炼场,但因触犯门规被道尊判罚,降了尊位,竟也被疏忽的管事排进了擂台赛名册。
夷则不知这番因由,只照常拔剑,脑海内却忽而响起一句传音:“认输。”
声音清朗朗的,不属于她认识的任何人。
夷则呆了呆,决定不管他,坚决上台迎战。场内设有禁制,沐枫无法继续传音给她,焦灼之际根本顾不上自己还是一副老者模样,倏地站起。
滚烫烟尘之内,江冀一道剑气斩断夷则长发,将她掀翻在地。他的剑招看似轻飘实则沉重,夷则忍着痛意,想着不能辜负前辈给的道经,坚决不肯主动认输。
比第二轮重招更快落下的是一道雾色结界。夷则仰面,只见天外飞仙似的人影闯入此间,风翻衣袍猎猎,过处无漪无涟,像一笔轻柔的墨,辟邪除祟,凝水为冰,稳稳挡在她身前。
简直是……帅毙了。